春秋时期,决定争霸战争胜负的主要还在于双方的实力。实力的后盾与基础是“民”。所谓“无民,孰战”,“无众,必败”,已成为春秋时期各国有识之士的共识。既然“民”与战争的关系如此重大,欲参与战争的诸侯国都知道“安民”、“抚民”的重要。这里且看著名的“曹刿论战”的一段记载: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徧,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庄公十年)
鲁庄公所认为可以参战的三个条件,其中第一条“衣食所安,必以分人”,因其恩惠所加,只在贵族,未及于民,所以曹刿反对。第二条对神诚信,只对天地神灵,仍未及民,亦不足以战。只有第三条,乃是为民办好事,所以曹刿认为可以一战。这表现出他对战争胜负估计的远见卓识。曹刿论战,不与鲁庄公讨论军队的数量,武器装备,战斗的具体部署,而是着眼决定战争胜负的政治环境与民心的向背这样的战略机制,说明他目光的远大。长勺之战,鲁国能以弱小的力量战胜强大的齐国,就在于取得了人民的支持这一先决条件。
要战胜敌人,就必须依靠广大人民、取得人民的支持,这在《左传》中有明确的反映。成公十六年申叔时曾劝告楚司马子反说:“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时顺而物成。上下和睦,周旋不逆;求无不具,各知其极。故《诗》曰:‘立我丞民,莫匪尔极。’是以神降之福,时无灾害。民生敦厖,和同以听;莫不尽力,以从上命,致死以补其阙:此战之所由克也。”民生富厚,民德一归于正。人民富足,办事则有节制;顺时而动,万事皆能成功。国家上下和睦,团结一致,将士都能知道自己应遵循的规矩。所以民生富足,百姓就能齐心一致,为国效死力。这就是战争能够取胜的原因。申叔时对战争胜负的分析,完全归结于一个“民”字上。所以,“无民而能逞其志者,未之有也”,国君必须安抚好人民,得民方可得志。昭公十三年,吴国灭州来,楚令尹子期请楚平王伐吴,楚平王弗许,谓“吾未抚民人,未事鬼神,未修守备,未定国家,而用民力,败不可悔”。考虑的还是民未安定,不可滥用民力征战,否则,一败涂地连后悔都来不及。
先养民而后用兵、先守备而后攻伐、先安内而后攘外,这种思想在《左传》众多的战例中都有明确的体现。晋文公“始入而教其民”,“入务利民”以及示民以义、信、礼,说明他认识到安民得众对于取得战争胜利的不可估量的作用。正因为如此,城濮之战中下层人民主动献“舍于墓”之计,诵“原田每每”之诗,军民上下,同仇敌忾,反映出作者得众者胜的思想。反之,申叔时认为“今楚内弃其民,而外绝其好;渎齐盟而食话言;奸时以动,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进退,罪也。人恤所厎,其谁致死”(成公十六年)。鄢陵之战楚国失败,看似因子反醉酒误事所致,其实根本的原因,则在于申叔时所指出的,楚弃民疲民而战,必败。此外,吴王阖庐的“视民如子”与吴王夫差的“视民如仇”,这些反差强烈的例子,足以说明作者战争思想中对“民”的态度。
四、帅乘和、同心同德者胜
军阵和睦,将士上下同心同德,是战争取得胜利的一个重要因素。作者在写战争时,这一思想也是非常鲜明的。所谓“帅乘和,师必有大功”(成公十三年),就是这个意思。桓公十一年,楚国的斗廉对屈瑕说:“师克在和,不在众。商、周之不敌,君之所闻也。”强调的是一个“和”字。和者,团结一致也。团结一致,众志成城,这就是最大的战斗力。当年商纣王人多,周武王人少;商纣王有亿兆夷人,但离心离德;周武王仅虎贲之士三千,但同心同德,却可灭商,可见“和”之重要。
《左传》作者在战争的叙写中非常重视揭示“帅乘和”可以取胜的思想。城濮之战时,作者首先详写晋军将帅的配备:于是乎蒐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郤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君其试之!”乃使郤縠将中军,郤溱佐之。使狐偃将上军,让于狐毛而佐之。命赵衰为卿,让于栾枝、先轸;使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犫为右。(僖公二十七年)
单是狐偃、赵衰等人对职位的谦让,就给人一个“帅乘和”的感觉,再加上赵衰对郤縠的称赞,更是营造了一个上下和睦团结的气氛。开战之后,晋人围曹、解救宋围、拘楚宛春而复曹、卫,以及决战城濮,在每一个战术问题上,晋国君臣和将帅无不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和研究,制定出可行的作战方案。不但如此,甚至连舆人即下层役卒也为战争出谋献策。这一切,都在向人们揭示:晋国“帅乘和”。还可以看看齐、晋鞌之战的例子。鞌之战时,晋军主帅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张侯“矢贯余手及肘”,血把左边的车轮都染红了,仍然“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郑丘缓亦受伤而坚持战斗,将帅三人互相鼓励,表示了死战的决心。在这样昂扬的战斗精神鼓舞下,晋军士气大作。战斗胜利之后,晋国的士燮(范文子)、郤克、栾书等人又都谦逊让功。凡此种种,无不在提示人们:晋国上下团结,同心对敌,所以取胜。
很难设想,一支离心离德、四分五裂的军队能取得战争的胜利。定公五年楚国的斗辛曾说:“不让,则不和;不和,不可以远征。”将帅不谦让,军队不团结,更不可以远征攻伐。柏举之战,吴人入郢,然吴军内部夫王等人争宫,结果反胜为败。内不和,先自败。鄢陵之战前,晋郤至谓楚人有“六间”:楚有六间,不可失也:其二卿相恶;王卒以旧,郑陈不整,蛮军而不陈;陈不违晦,在陈而嚣。合而加嚣,各顾其后,莫有斗心;旧不必良,以犯天忌。我必克之!(成公十六年)
所谓“六间”,即六个致命弱点。这六个弱点之中,第一个就是将帅不和——二卿相恶,即楚令尹子重与司马子反不和。最终,也真应了郤至的预言,子反以饮酒误事致使楚国大败。
无独有偶,一向注重帅乘和的晋人,也犯了内部不团结的大忌。邲之战时,晋国的主帅荀林父新用事,“未能行令”,不能坚持正确的作战方针而抵制错误的主张,上、中、下三军主帅,专行而不获,各执一辞,因此晋军内部一开始就形成了主战与主和两派不同的意见。再加上中军佐先縠刚愎不仁,孤军独进;将领魏锜、赵旃二人心怀私怨,各有贰心,所以晋军内部各行其是,离心离德。楚人伍参言之:“晋之从政者(指荀林父)新,未能行令;其佐先縠,刚愎不仁,未肯用命;其三帅者,专行不获;听而无上,众谁适从?此行也,晋师必败!”后果然不幸而言中。晋之败,亦非败于楚,乃自败也。
军阵和睦、同心同德、团结一致才能克敌制胜,这一思想在《左传》中是非常鲜明的。
五、有备无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战争中一个重要的战略思想,也是具体的战术和策略。春秋时期战争频繁,诸侯国之间互相偷袭之事时有发生。因此,在和平中想到战争,居安思危,才能处于主动地位,防备不虞。襄公十一年,晋魏绛对晋悼公说:“《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即告诫晋悼公要有居安思危,常备不懈的思想。成公九年冬十一月,“楚子重自陈伐莒,围渠丘。渠丘城恶,众溃,奔莒。……楚师围莒,莒城亦恶,庚申,莒溃。楚遂入郓。莒无备故也。”莒城与渠丘从不设备,连城墙都败坏不堪,所以楚人轻而易举地占领两城。对此,《左传》作者评论道:“君子曰:恃陋而不备,罪之大者也;备豫不虞,善之大者也。莒恃其陋,而不修城郭,浃辰之间,而楚克其三都,无备也夫?”
平时有备,可防患于未然;战时有备,则可避免措手不及。宣公十二年邲之战,晋之魏锜、赵旃两人为泄私憾私自出师挑战,晋士季等人皆要求提前作好战备,士季曰:“备之善!若二子怒楚,楚人乘我,丧师无日矣!不如备之。楚之无恶,除备而盟,何损于好;若以恶来,有备不败。且虽诸侯相见,军卫不彻,警也。”所以,无论楚人是否怀有恶意,有备不败。事实果然如士季所言:楚军突然冲过来时,士季的上军因有备而不败,中军、下军则溃不成军。
《左传》中的军事思想还可以举出一些。如以德取胜,有理则壮的思想。即如僖公二十八年子犯所说:“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两军对阵,理直者斗志高昂,理曲者士气低落。有理则正,正则壮,壮则气盛,气盛则能胜敌。在多次的战役中,作者都不忘揭示这一真理。再如轻师必败的思想。僖公三十三年,秦师过周北门,免胄而下,超乘而上,王孙满由是预言:“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军队轻佻且无礼,说明其缺乏良好的训练,而又傲慢鲁莽没有严明的作风和纪律约束,又骄狂轻敌的军队是不能打胜仗的。鄢陵之战,楚师“其行速,过险而不整。速则失志,不整丧列”,犯的也是同样的错误。这些思想,在今天的战争中有许多还是可以引以为鉴的。
军事思想是战争实践的总结,是战争中人类的智慧的结晶。春秋时期是战争频繁的时代,各诸侯国通过战争去争夺霸权,也通过战争以兼并他国。严酷的现实迫使统治者去总结战争的经验教训。我们从《左传》多次所引的《军志》、《军政》、《令典》等军事著作中,可以看出早在春秋时期甚至更早的年代,就有了专门性的军事著作。《左传》作者对于战争的总结,是对前人军事研究的一个继承。再者,春秋时期对于《左传》作者只是一部近代史,审视历史的距离的恰到好处为其总结战争经验提供了方便,春秋以前的军事思想对作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近距离地研究战争实践,又使作者的军事思想得到一次更高的升华。所以《左传》为我们保留了丰富的军事思想遗产。
再者,《左传》作者表现其战争思想,特点是哲理性和实践性相统一,思想性与形象性相结合。即把战争思想贯注于战例之中。《左传》不是军事科学著作,它只是一部编年体史学巨著。作者在描写战争时,总是详细地写出当时的政治形势,战争的起因,交战国双方君臣的思想动态、精神面貌,写出作战双方对战争决策的详尽的分析。作者采取了忠实地记录历史事实的写作态度,又采用了众多的文学手法,使得战争成为活生生的历史画面,而作者的丰富的战争思想,便蕴含在这些栩栩如生的形象描写之中。所以它的战争思想,不是枯燥的说教,而是实际的形象表现,也就是说,作者是以物化的形态即战争运动的形式,具体战例的形式体现出来的,所以其战争思想具有很强的实践性。
(第三节 )《左传》中的奇计与谋略
《左传》在描写战争时特意记载了众多的出奇制胜的妙计、奇计和奇智谋略,为历代论兵者所称道。明代陈禹谟著成《左氏兵略》之后,对于左氏兵法,多有作者论述,如明人宋征璧撰《左氏兵法测要》、清人李元春的《左氏兵法》、徐经的《左氏兵法》等书,多是从奇谋妙计等战术计策上加以辑录和总结的。
清人徐经将“左氏兵法”归纳为“覆军、潜军、宵军、夹攻、火攻、要击、先犯、先夺、设伪、设陈、误备、虚唱、敝敌、诱敌、死战、死报、严令、军政”等十八个部分,并论左氏兵诀曰:用兵之法,左氏略备:如平日则讨国人而训之,示之信,示之礼,在军则讨军实而申儆之;好以整,好以暇;其审敌也,有进退之宜;其合战也,有旗鼓之节;凡若此类,皆兵法之常也。若夫犄之角之,分之合之,攻其偏以携之,代其交以孤之,羸师以张之,易行以诱之,伐木以盖之,蒙皋比而犯之,燧象以夺之,三覆以待之,未陈而薄之,乘其凶惧而攻之,伪胜以慑之,伪败以骄之,三分四军以敝之,亟肄以疲之,深垒固军以老之,无扞采樵以饵之,罪人属剑以误之,见舟潜师以惑之,多鼓钧声以震之,长鬣奋呼以乱之,此等皆所谓变化从心,出奇制胜者也。至如城濮曳柴而示弱,平阴以曳柴而示强,吴登山以望楚而得其真,齐登山以望晋而得其伪,魏舒毁车为行以克翟,巫臣教吴乘车以入楚,此等或相似而相反,或相反而相济,尤不可以一律论也。
此中所谓兵法之常,指的是战略与战术上的权谋,所谓变化从心。出奇制胜者,多是战斗中的奇计,所谓相似相反、相反相济者,即灵活多变的战术策略。徐氏所论,使我们大致领略了左氏兵法的瑰奇与多态多姿。
《左传》中的奇智妙计层出不穷。兹举数例略加分析,以为揽胜之观。
一、兵不厌诈
僖公二十五年,秦晋联军伐小国鄀。楚人派兵戍守鄀都商密。秦军将自己的士兵假装成鄀国的俘虏,捆绑着包围了商密。晚上,又假装成和楚将盟誓和好的样子以迷惑鄀人。鄀人一见,心里害怕,就投降了秦军。《孙子兵法》上说:“兵者,诡道也。”秦军以诡诈惑敌,未战而胜,可谓出奇制胜。
二、不备不虞,不可以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