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公五年,郑人侵伐卫郊,以报前一年的东门之役,卫人以南燕之军应战。郑国派祭足等人率三军在正前方与燕军周旋,又派曼伯和子元二人率军悄悄潜入燕军的背后,燕军只顾及阵前的郑国三军,却未料到郑军的背后偷袭,结果腹背受敌,为郑所败。战争之中,各种意外情况都可能发生,如果没有全局性的周密部署,则可能败于不虞。所以《左传》作者深有感触地说:“不备不虞,不可以师”。
三、先声夺人
先声夺人,在于先发制人,乘敌立足未稳之际,速决取胜。文公七年,秦国以武力护送晋公子雍回晋。晋国慑于穆嬴的压力予以拒绝,也以武力抵御秦军。赵盾说:“先人有夺人之心,军之善谋也。逐寇如追逃,军之善政也。”乘秦师立足未稳,夜起攻之,败秦师于令狐。邲之战中,晋将魏锜、赵旃夜入楚军,晋人并未准备迎战,只派车接应二人。楚军孙叔敖说:“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晋人尚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楚军已如潮水般冲了过来。晋师荀林父不知所措,急下令全军渡河,结果,“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军志》所说,指的是先发制人,可以动摇敌方军心,克敌制胜。《左传》中多次引用《军志》中的这句话,可见先声夺人已成为战争中普遍遵循的一条原则。
四、敌疲我打,以逸待劳
庄公十年,齐侵鲁,战于长勺。鲁庄公采用曹刿的计策: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有的人曾认为曹刿是“采取了‘敌疲我打’的方针,打胜了齐军,造成了中国战争史中弱军战胜强军的有名的战例”。
五、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
曹刿论战所谓“彼竭我盈”的策略,在于以逸待劳、后发制人。而伍子胥提出的“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对付楚人的办法,也如出一辙。昭公三十年,吴王阖庐向逃到吴国的伍员请教伐楚的办法,伍子胥曰:“楚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若为三师以肄焉,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则归,彼归则出,楚必道敝。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既罢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伍子胥认为,楚国执政的人多,又互相不和,没有人敢承担责任;这是楚国内部不团结带来的致命弱点,即前面说的“六间”之一。肄焉,即以部队突袭骚扰后又立即撤退。所以用三支军队对楚国进行突然袭击,然后又快速撤退;一支部队打到哪里,他们必然出来应战;他们出来,我们就撤;他们回去,我们就进攻,搞他几次,楚军就疲惫不堪了,而且容易产生失误。这就是“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不断骚扰他,他出来你又溜了,他回去你又进攻,搞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长此以往当然就难以判断了,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意图。这样,楚人“自昭王即位,无岁不有吴师”,搞得疲惫不堪,疲于奔命,终于在定公四年为吴人所败。
六、设伏诱敌
设计诱敌,乘虚而入,也是左氏奇计之一。桓公十二年,楚国伐绞。绞国地小,国人轻浮,“轻则寡谋”,所以楚人让士兵伪装成打柴人去引诱绞人,且不设护卫。绞人果真中计,俘获了打柴人。第二天又争先恐后出城。楚军则乘机攻占了绞北门,又在山下设伏,大败绞人。
七、设间用谍
这在春秋的战争中已常见。僖公二十四年,卫人将伐小国邢。卫大夫礼至建议自己和其弟先到邢国,任其官守以作内应。第二年春天,卫人伐邢。礼至兄弟乘巡城时杀了邢国正卿国子,卫人入邢。同一年,晋文公伐原,围之三日,原不降,间谍出,扬言“原将降矣”以乱军心,原人终于瓦解而降。
八、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这也是战争中常用之法。定公二年“吴子使舒鸠人诱楚人,曰:‘以师临我,我伐桐,为我使之无忌。’秋,楚囊瓦伐吴,师于豫章。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冬十月,吴军楚师于豫章,败之。遂围巢,克之。”吴人先以舒鸠人诱楚,而主力却偷偷地在巢地集结。又故意在豫章丢弃几条战船以迷惑楚人。这样,声东击西,奇正变化,搞得楚人晕头转向,吴人一举获胜。
九、空城计
庄公二十八年,楚军突袭郑国,长驱直入郑国都城之远郊。郑人猝不及防。当楚军行至城门之外时,郑人干脆大开城闸而不关闭,楚人疑有伏兵而不敢入,连夜撤军。看来诸葛亮的“空城计”,其发明权的专利还得属于春秋时期的郑国人哩。
十、连环计
连环计,以晋楚城濮之战中的晋人运用得最为出色。晋国以“舍于墓”之计攻占了曹国,为战争赢得了主动权。为了扩大御楚的阵营,晋将先轸又制定了“释宋,执曹怒楚以邀齐秦”的“喜赂怒顽”之计,既给楚国施加压力,又可联合齐秦抗楚。楚师子玉为破先轸之计,以“一言以定三国”之计要挟于晋,先轸又针锋相对地以“私许复曹、卫以携之,执宛春以怒楚”之计破之。终于攻破了楚、曹、卫之联盟,激怒了楚军与之决战。晋先轸之计一环紧扣一环,环环相接,滴水不漏,楚人几乎是无懈可击。晋人取得城濮之战的胜利,很大程度上是战争智谋和作战计策的胜利。
十一、蒙马先犯之计
以皋比(虎皮)蒙马先犯敌阵,此计在春秋时期已被广泛运用。庄公十年,齐、宋联军伐鲁,鲁公子偃便以皋比蒙马先犯宋人军阵,宋军受此惊吓,大败于乘丘,齐师随即退兵。城濮之战,晋军胥臣亦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军,击溃楚方右翼军。蒙马先犯之计,多用于战事刚开始之时。春秋时期尚用车战。马上蒙以虎皮,乘对方未发起攻击之时冲入敌阵,对方马一见虎皮,受了惊吓,车阵必乱,便可打他个措手不及。
十二、曳柴扬尘之计
城濮之战,晋上军帅狐毛故意设二旆假装撤退,下军帅栾枝则令部下将树枝绑在战车后面奔跑,扬起阵阵烟尘以作撤退之态。楚军主帅不知是计,以为晋军大部队败逃,便下令左军追击。晋人见楚军中计,马上指挥中军部队拦腰截击楚军;晋方上、下军也突然回师夹击楚军,楚方腹背受敌,死伤无数。襄公十八年平阴之役,晋国与齐国作战,也用过此计。当时晋人兵力较少,于是在战车左边坐上个真人,右边放个假人,让战车“曳柴”奔驰,扬起漫天尘土,齐人不知虚实,连夜逃遁。看来晋人最善此计。其实据说先秦兵书《司马法》中已列有此计。《淮南子·兵略训》中云:“曳梢肆柴,扬尘起揭,所以营其目者,此善为诈佯者也。”兵不厌诈,曳柴扬尘,目的在诈佯敌人以迷惑对方,使不知虚实。此计已成为古代战争尤其是古时代冷兵器战争中常用之计。
十三、塞井夷灶之计
成公十六年,晋、楚两国在鄢陵摆开战场,战斗一开始,楚军想在齐、鲁诸侯军未至之前,先破晋军,因此直压晋军列阵。晋军采用年轻的将领范匄的“塞井夷灶而为行首”的计策,在营内列阵以待楚军。“塞井夷灶”,即将营垒内的水井填了,炊灶铲平,摆开阵势,以决一死战。嗣后,晋又用中军主帅栾书的谋略,“固垒而待之”。待敌“退而击之”,用以逸待劳的战术,使晋军变被动为主动。清人李元春认为“塞井夷灶”,即项羽之破釜沉舟(《左氏兵法序》),二者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十四、燧象之阵
燧象,即把火炬系在大象尾巴上,点燃之后驱使象群奔向敌军。定公四年吴楚柏举之战,楚将针尹固即用燧象之阵以拒吴军。《史记·田单列传》中所记火牛阵,盖即肇始于楚人的燧象之阵。
十五、以死士乱敌之计
死士乱阵,意在瓦解对方心理,造成恐惧,乘机出击。定公十四年,吴越两国战于槜李。“勾践患吴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归死’。遂自刭也。师属之目,越子因而伐之,大败之。”越王勾践以敢死队(死士)两次冲击吴军,吴军纹丝不动。于是让三行罪人将剑架在脖子上,列于阵前自杀。这一来,吴军看得目瞪口呆。乘此机会,越军突然攻击,吴军大败。吴王阖庐伤趾,因此送掉了性命。越军取胜,亦胜在出奇,此计可谓奇中之奇者矣。
《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左传》中的战术,亦如《孙子》所言,注重奇正结合,妙在奇正变化,善出奇者,像大地运行那样深藏不露,又像江河奔腾那样变化无穷,像天空那样深邃莫测,又像有生于无那样神妙奇谲。所以,奇,便是《左传》战术谋略的主要特征。而这些奇计,皆见于具体战例,更使人感觉有神可会通、有形可揣摩、有例可效法。清人李元春在其《左氏兵法序》中说:“《左氏》喜谈兵叙兵事,往往委曲详尽,使人如见其形势计谋,故其为文不得不然。……是又安见《孙子》、《吴子》所言,非即据《左氏》诸所述者以为蓝本乎?……《孙》、《吴》所言,空言也;《左氏》所言,验之于事者也。后人善用兵者,皆知其出于《孙》、《吴》,乌知其实出于《左氏》。”因此称“《左氏》固兵法之祖也”,实在并非溢美之辞。
(第四节 )《左传》战争描写的特征
《左传》的战争描写,展现了惊心动魄的古代战斗场面,塑造了风姿各异的人物群像,具有一种凝重而雄浑的史诗的特征。
首先,作者描写战争,并不是把它当成单纯的战争史记载,也不是单一地站在某一国的立场上来评论是非曲直,而是以总揽全局的宏伟气魄与历史眼光,高瞻远瞩地将战争放到整个社会与历史环境的大背景中审视,作为春秋时期政治斗争的一个重要部分来表现。作者写某一个战役,总是先详细地写出当时的政治形势,各诸侯国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交战国双方君臣的思想动态、精神面貌。把决定战争胜负的政治背景交代得一清二楚,然后再以精练之笔叙述战斗的经过,从而全面地反映出战争前后的这一段广阔复杂的社会历史面貌。
先以晋楚邲之战为例。邲之战的导火线,本由郑国而起。郑国在当时是晋、楚两国争夺的对象。作者在大战爆发之前,不厌其烦地记载晋楚两国多次伐郑、平郑、弃郑等一系列行动,展示了诸侯国之间你争我夺的复杂的政治关系和斗争形势,最终爆发了邲之战。齐晋鞌之战,起因是齐国首先入侵鲁国,鲁国求救于晋。晋国主帅郤克因出使齐国,受了齐顷公之母萧同叔子的嘲笑,报仇心切,加速了这场战争的爆发。但是,从中原争霸政治的大背景来看,实质是邲之战后,晋新败于楚,晋国的力量削弱,引发了齐国复霸的野心。这样,齐国不能与鳌头刚露的楚庄王争锋,只好转而向晋国挑衅,以求火中取栗,企图从晋国手中求得一杯霸主的残羹。这才是鞌之战的真正原因。作者在写鞌之战前,并没有忘记对这一背景的交代。只是史事分年散见,读者若不细心,未必能够注意到这一点。再如吴楚柏举之战,发生在定公四年。这次战争,究其根源,可以追溯到昭公十三年(前529年),甚至追溯到成公二年(前548年)。楚申公巫臣入吴,巫臣教吴战守之术,就已种下柏举之战的种子。作者借助编年记史这一有利条件,将吴楚两国几十年间斗争的来龙去脉,一一叙来。到了定公四年(前506年)的柏举之战,成为两国斗争形势发展的一个高潮。所以,读者读《左传》中的战争篇章,切不可只盯住战争爆发那一两年的内容,而应该“溯洄从之”,全面了解诸侯国之间斗争形势的发展过程,才能正确地把握住作者战争描写的精髓。作者也正是以此立意、剪裁和组织它的战争篇章,让读者感受到更为深广的历史氛围。
《左传》叙战,每对战前战事之蕴酿,曲尽其详。尤喜于战前安排某一人物对战事的剖析。如韩原之战中庆郑、虢射等人的议论,城濮之战中成王规劝子玉的一番话,邲之战前士会、栾书的分析、鄢陵之战前申叔时对子反的规劝等等。且看鄢陵之战前申叔时的一段论析:过申,子反入见申叔时,曰:“师其何如?”对曰:“德、刑、详、义、礼、信,战之器也。德以施惠,刑以正邪,详以事神,义以建利,礼以顺时,信以守物。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时顺而物成。上下和睦,周旋不逆;求无不具,各知其极。故《诗》曰:‘立我烝民,莫匪尔极。’是以神降之福,时无灾害。民生敦厖,和同以听;莫不尽力,以从上命,致死以补其阙:此战之所由克也。今楚内弃其民,而外绝其好;渎齐盟而食话言;奸时以动,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进退,罪也。人恤所厎,其谁致死!子其勉之,吾不复见子矣!”姚句耳先归,子驷问焉,对曰:“其行速,过险而不整;速则失志,不整丧列;志失列丧,将何以战?楚惧不可用也!”(成公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