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十三经开讲:左传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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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左传》的文学成就(5)

借言达意,本可归为委婉之一种,但在手法上似乎更为巧妙。如: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秦伯曰:“国谓君何?”对曰:“小人慽,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僖公十五年)

韩原之战,晋国兵败,惠公被俘。阴饴甥作为晋之使者入秦会盟,在回答秦穆公之问时虚构了君子与小人的争论,含蓄曲折地表达了秦释晋侯,晋必报德;不释晋侯,晋必报仇之意。借人之言,以达己意。

(三)文缓旨远

文缓旨远,含意深刻,主要还不在于修辞的技巧,而在于说理的深刻隽永,意在言外。如: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洛,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宣公三年)

楚庄王问鼎,暴露其觊觎王权的野心。“问鼎中原”的典故就出自这里。“在德不在鼎”一句,是王孙满辞令的核心,并由此生发开去,援古论今,历数夏方有德,国泰民安,鼎祚久存。桀纣昏德,鼎迁商周。由此说明有德必得鼎,有鼎则有国的道理。王孙满的辞令,从容徐迂,寓意深刻。

(四)针锋相对

行人应对,亦不唯一味的委婉含蓄。针锋相对,毫不相让,也是取胜之法。如:楚子使屈完如师。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僖公四年)

齐侯之言,乃以武力相威胁,有咄咄逼人之势。屈完之答,针锋相对,毫无退让之意,终使齐侯结盟。再如:郑子产献捷于晋。……晋人曰:“何故侵小?”对曰:“先王之命,唯罪所在,各致其辟。且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今大国多数圻矣,若无侵小,何以至焉?”晋人曰:“何故戎服?”对曰:“我先君武、庄为平、桓卿士。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复旧职。’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授楚捷——不敢废王命故也。”(襄公二十五年)

一圻,指土地四边各一千里;一同,指四边各一百里。一圻是天子的待遇,一同是诸侯的待遇,现在诸侯大国都“数圻”了,如果不侵略小国,怎么会那么大?“若无侵小,大国何以数圻”和“不敢废王命”,是子产针对晋人两次责难的反驳,话似委婉,实则针锋相对,柔中有刚。

(五)折之以理,服之以巧

孔子曰:“情欲信,辞欲巧。”(《礼记·表记》)从修辞上说,即是折之以理,服之以巧。前举《烛之武退秦师》便是典型之例。烛之武说秦伯,晓之以利害,理出两端。先从亡郑说起:亡郑无益于秦。原因有三:一是“越国以鄙远”,难以实现;二是“亡郑陪(倍)邻”,得利者乃为晋国;三是“邻之厚,君之薄”,结果于秦更不利。然后从不亡郑剖析,不亡郑,既无害于秦,秦反可坐享其利。两者比较,利害自见。这一番辞令,烛之武说理透彻,修辞上精心结构,层层深入,丝丝入扣,堪称典范。再如:晋人征朝于郑。郑人使少正公孙侨(子产)对曰:“……楚人犹竞,而申礼于敝邑。敝邑欲从执事,而惧为大尤,曰:‘晋其谓我不共有礼。’是以不敢携贰于楚。……”(襄公二十二年)

晋人责难郑国何以亲附楚国,子产杜撰了一句“晋其谓我不共有礼”,意为在晋悼公时,楚国强大,但楚对郑有礼,郑若弃楚,晋国将指责郑国不敬于有礼之国,所以要亲附楚国。子产此着,极巧妙地将责任反推到晋人身上,让晋人有口难言。再如:吴子使其弟蹶由犒师,楚人执之,将以衅鼓,王使问焉,曰:“女卜来吉乎?”对曰:“吉。寡君闻君将治兵于敝邑,卜之以守龟,曰:‘余亟使人犒师,请行以观王怒之疾徐,而为之备,尚克知之!’龟兆告吉,曰:‘克可知也。’君若欢焉,好逆使臣,滋敝邑休怠,而忘其死,亡无日矣。今君奋焉,震电冯怒,虐执使臣,将以衅鼓,则吴知所备矣。……”(昭公五年)

楚王攻打吴国,吴王派他的弟弟蹶由到楚军营犒劳楚军。楚王把蹶由抓起来,准备杀掉他,并用他的血来祭鼓,就是衅鼓。楚王派人问蹶由说,你来前占卜过吗?来这里吉利吗?蹶由回答说,吉利。占卜的卦象就叫我来犒劳楚军时看看大王的火气如何。大王如果高高兴兴地迎接使者,吴国还可能放松警惕,那么我们离灭亡也就没几天了。大王如果发脾气,要杀使者,那么我们吴国就知道警惕,知道怎么戒备和对付大王您了。蹶由这样一说,楚王就不杀蹶由了。蹶由回答之巧,在于利用杀与不杀做文章,“好逆使者”,吴人则懈怠;杀了蹶由,吴人必高度戒备。蹶由可谓善辩,免除了自己的衅鼓之灾。

(六)绵里藏针

绵里藏针,柔中有刚,在郑子产的辞令中极为常见,如襄公二十二年晋人征朝于郑,责备郑国。面对晋人的无理责难,子产先是据理反驳,以理服人,用事实证明郑国“岂敢忘职”。临到最后,子产说:大国若安定之,其朝夕在庭,何辱命焉?若不恤其患,而以为口实,其无乃不堪任命,而翦为仇雠。敝邑是惧,其敢忘君命?委诸执事,执事实重图之。(襄公二十二年)

子产由此表明郑国的态度:晋国如让郑国安定,则郑国将自动朝晋;若不体恤郑国,郑国只好以晋为敌了。何去何从,任晋国选择。子产强硬的态度,使晋人收敛了他的淫威。再如成公二年齐国使者宾媚人出使晋国,在极尽委曲求全中以“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斥责晋人之无理取闹,也是绵里藏针之辞令。又如前举成公三年楚人归知,知表示谢意之后说: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成公三年)

知是晋国大夫,宣公十二年邲之战时被楚国抓去,成公三年楚人愿意放知回去。楚王问他说,你会怨恨我吗?知说你不杀我,我哪敢怨恨呢。楚王又问说,那你感激我吗?所以知表示谢意。但是说了上面的一段话,意思是我回去后,如果我的国君不杀我,还让我担任政事,那么遇到你楚国的大夫和军队,我将拼死和你们战斗到底。知的话里,透露着不屈和拼死的决心。读此辞令,不由人记起晋公子重耳流亡过楚时对楚成王的回答: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橐鞬,以与君周旋。(僖公二十三年)

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七)以屈求伸

以屈求伸,可以为后面的说辞张本,亦可以为后面的陈辞蓄势。如僖公三十年烛之武退秦师,烛之武见秦伯的第一句话即为: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

烛之武见秦伯,意在说服秦伯退兵,然而第一句话却承认郑国将亡。这样说,一来表示谦恭,二来使秦伯放松了心理戒备,为后面的亡郑与不亡郑的利害关系蓄势。修辞构思实为巧妙。

(八)抑己扬人

抑己扬人,目的是为了讨好对方。此例可见昭公三年: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曰:“寡君使婴曰:‘寡人愿事君,朝夕不倦,……君若不忘先君之好,惠顾齐国,辱收寡人,徼福于大公、丁公,照临敝邑,镇抚其社稷,则犹有先君之适及遗姑姊妹若而人。……’”

齐国将少姜许配晋平公,可惜少姜不久就死去。为了和晋国搞好关系,齐侯又主动提出再送齐女,而且把晋国答应再娶齐女,说成是“惠顾齐国,辱收寡人”,是“照临敝邑,镇抚其社稷”。意思是你们肯要我们的女子,这是照顾我们,安抚我们齐国了,光辉照耀我们了。因为此时晋国仍强于齐国,齐国为了讨好晋国,不惜极力贬低自己,抬高对方。话虽委婉,实为了讨好对方。

(九)正话反说,意在刺讥

僖公二十六年,齐人伐鲁,展喜犒齐师,展喜先虚构了“小人”、“君子”之意以表示不卑不亢之态度。齐侯再问:“室如县(悬)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意思是你鲁国现在屋内空空,连粮食也没有,草都不长,拿什么对付我们齐国呢?展喜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大师职之。……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

展喜用王命来讥刺齐人。齐人伐鲁,本已违背“先王之命”。“诸侯之望”云云,是说诸侯都盼望你齐国能遵循齐桓公的德行。这里已用反语刺讥对方。“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二句,是说你齐君继位才九年,就背弃成王之命而废太公之责。怎么对得起太公和桓公呢?这话一是刺齐侯背弃祖命之速,二是刺齐侯愧对先君。“君必不然”,更是正话反说。齐侯已违祖命,何谓“不然”?刺讥之意,显见于言外。

(十)对比反驳

对比以见优劣,增加反驳之力量,亦辞令之妙用。如襄公三十一年,子产相郑伯以到晋国,晋人不纳,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入。面对晋人之责让,子产以晋文公之行事与晋平公对比(见前第二部分所引子产之辞),令晋平公之无礼暴露无遗。昭公三十年郑游吉吊晋顷公之丧,面对晋人之责难,也以晋、郑两国在执行“礼”方面的对比,揭示真正无礼者是晋而非郑。再如成公二年齐晋鞌之战,齐国打败了,齐大夫宾媚人给晋人送去财礼,晋国很蛮狠,说一定要齐顷公的母亲萧同叔子来做人质,因为战争爆发前晋国的主帅郤克出使齐国受到萧同叔子的嘲笑,提这个要求,恐怕是郤克要报这个私仇。晋国还要齐国的田垄改为东西向,因为晋国在齐国西边,改为东西向,以后军队进入齐国就好走了。为驳斥晋人之无理要求,宾媚人巧用了对比之法,说,萧同叔子是寡君的母亲,如果从同等地位来说,也就是你们晋国的国母啊,你们要把她作为人质,那么又怎么对待周天子的命令,这不是以不孝来号令诸侯吗?接下来又说了下面这段话: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成公二年)

四王、五伯是“济同欲”而抚诸侯,“济同欲”就是满足诸侯的欲望。今晋侯为逞私欲而要齐“尽东其亩”,两相对照,晋国“何以为盟主”呢?

(十一)夸张虚构

夸大其辞,甚至不惜虚构事实,此乃完全为修辞之需要。此例可见成公十三年之“吕相绝秦”。其中:郑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寡我襄公,迭我崤地;……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以来荡摇我边疆。

这几条,并非史实所有,或与事实有很大出入,作者乃信口开河,夸大其辞,只求耸人听闻,强辞夺理以取胜罢了。

(十二)巧用比喻

比喻之用,在行人辞令中极为常见。如:

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僖公四年)

风,通“疯”,指牛、马发情时相追逐。可是牛和马不同类,再发情也不会相吸引相追逐啊。所以以“风马牛不相及”喻齐楚两国相距遥远,互不关涉。再如:子产与范宣子书,曰:“……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襄公二十四年)

象齿贵重,却因此害了自身,以喻重币,将自焚其身。最为生动精彩的巧用比喻,亦见于子产的辞令:(子产论尹何为邑)子产曰:“……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人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厌焉,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譬如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何暇思获?”……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襄公三十一年)

此中“操刀使割”、“栋折榱崩”、“田猎射御”、“人心如面”,皆是比喻,可谓巧用比喻之妙品。比喻之用,使辞令形象生动、摇曳多姿。

(十三)排比对偶

排比对偶,在“吕相绝秦”篇使用最繁,且看:文公即世,穆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奸绝我好,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以来荡摇我边疆……康犹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羁马……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虔刘我边垂……(成公十三年)

这一连串的排比对偶,结构非常整饬,增加了辞令的气势,造成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产生了理直气壮的效果。后来贾谊的《过秦论》,开头是“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也是用了排比对偶,使得语气非常有力。

(十四)敷张扬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