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古诗词我实在不敢恭维,但是不忍扫他的兴。我打算向一位朋友推荐他的作品,发一块豆腐块大小的简讯式诗词也行。为此老三免费让我吃了他摊上的豆腐干。老三说,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是报社的。老三说,我看人很准的。我不想吃豆腐干,可是盛情难却。但是此后的每一天,路过他的摊子,他一定要让我吃一串豆腐干。弄到后来,有好几次我都是绕道走的。
老三以前做过营长,犯了错误才回来的。我们不知道他做过什么营的营长,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老三说,他的一生就在那时候全变了。老三后来回诸暨的时候,带回一个外地的女人。老三说这就是他年轻时候的老婆,现在的老婆婆。老三还说他年轻时很潇洒,大约属于现在的谢霆锋一个类型的。老三的话让围着他摊子的年轻男女们一个劲地笑。老三就说,像你们这样的年纪,我早就扛起枪走天下了。
生意不怎么好时,老三就痴痴地看书,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我想写一个长篇小说,你说怎么样?我说当然好呀。老三后来大约一直没写,因为他后来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我倒怀疑他在创作武侠小说,因为他的脸上有一天突然出现了青紫。他起先不肯说,是一边卖粽子的大妈再三询问,才知道他的儿子居然打了他。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气愤,老三就很悠长地叹口气,说,儿女债,何时完。老三的话很古典,老三以前读过高等学校,而且还做过军队干部。老三是在部队犯了错误才回来的,那时候他从风风光光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他很是想不通。后来却又忽然想通了,进了化肥厂当了一名造气工。
现在老三已经退休了。生意无大小,我相信老三应该属于商人,而且是一个具有优秀品格的商人。老三的经历让我肃然起敬,老三在小摊子上热气腾腾的生活现状让人羡慕。老三的心情大约会是很平静的,起起落落的人生让他有了很多的感慨。老三有一回看一本武侠小说入了迷,看到四大恶人时,老三笑得差点掉了门牙。
有一回我听人说老三其实有个结对的小姑娘,他要资助小姑娘的书费,学校里面根据小姑娘的实际情况免了她的学费。老三后来不再给我看他的诗,有一天深夜我又被他叫住了,我只好又吃了一串豆腐干。老三说,我们的人生多么像一部书呀。老三的话很诗意,让我想到老三如果写新诗一定不会差到哪儿去。有一天,我看到他的一本书上写着名字,赵富贵。我说你叫赵富贵吗?赵富贵想了想才说,是呀,可惜好些年没人叫我富贵了。
一天深夜,天下着雨,我从供职的报社往家里走,这时候,我看到一个胖胖的女人走过来,她的名字叫吴英,她就是老三的老婆。她是来帮老三收摊的,两夫妻推着这辆车回家。清冷冷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摊上的热气在斜风细雨中显得很缥缈。我就想,他们的生活,最真实。那天011第一辑像祖母一样生活我一直看着他们的远去,我又想,是不是所有人生的大起大落,都会最后归于平淡呢。如果是,那么是不是一种最高的境界呢?!
后来我知道,老三,不,赵富贵同志在部队犯错误,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的女人,他们曾经私奔过。这么些年,这女人跟他吃了许多苦。
如果他们不在风雨中一起走,那么那时候不计得失的爱是多么的傻呢。现在每天深夜走过他的小摊,我都会在他一声声的推辞中掏出一元硬币,在他的摊位边吃豆腐干。因为我对一个守着热气腾腾的生活的人,忽然升起一种敬意。我们都生活在尘嚣中,那么,平淡之中我们才可以看到一些伟大的东西。
比如,很久以前的一场私奔。
闪闪发亮的音乐
阿四是个瞎子,阿四是瞎子没有学会替人算命,却拉得一手好胡琴。阿四就走村串巷拉琴给人听,换几个钱养活刘索拉。刘索拉是阿四捡回来的,阿四在那个寒风萧瑟的冬天去镇上拉琴,在路上他的竹竿探到了一个软软的包裹,然后他听到了刘索拉清脆的哭声。阿四那天没有去镇上,阿四回到了他的黄泥小屋。阿四姓刘,所以,刘索拉就叫了刘索拉。
刘索拉大了一些的时候,就牵着竹竿给阿四引路。刘索拉有一天对阿四说,我想学拉胡琴。阿四没答应,阿四沉吟了半晌才说,不行。到了刘索拉上学的年纪,阿四从贴身衣袋里颤抖着掏出许多零钱,说,人家的孩子都上学了,你也上学吧。刘索拉就上了学。刘索拉很好学,也很聪明,老是得到老师的夸奖。阿四听了高兴,他的琴声更加悠扬了。
刘索拉上了中学,又考上了大学。阿四的背驼了,但是阿四还是给刘索拉准备好了路费、学费。刘索拉出门去上大学的时候,阿四说,索拉,你听我再拉一曲。刘索拉就在院子里听阿四又拉了一曲。一曲终了,阿四说,索拉,以后的路靠自己走了,你有没有在琴声里听出什么东西。刘索拉想了很久,最后摇摇头,说,没有。阿四就叹了口气,阿四说,你上路吧,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乡亲们。
村里人把刘索拉送出村口,村里人送刘索拉不为别的,只为刘索拉是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
刘索拉常来信,说学校里的一些事,比如,学校大得比村子还大,比如城里的汽车上有两根长长的辫子。阿四常在院子里笑眯眯地听村里好心的吴会计给他念信。阿四高兴了,就会拉一支曲子,说,吴会计你听好了,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送你一支曲子吧,免费的。悠扬欢快的音乐就会在院子里响起来。
刘索拉的信越来越多了,阿四常在院子里晒那些信。他守着信的样子,就像是守着一些珠宝。刘索拉说,处女朋友了,叫英英,长得挺美,我想送她礼物,爸你寄钱来。刘索拉说,同学过生日了,爸你寄些钱来。刘索拉还说,我们要去春游,爸,你寄些钱来吧。阿四的日子本来就紧巴,现在更紧巴了。
只有他欢快的音乐,让大家觉得这个孤老头子真是太高兴了。
刘索拉在学校的日子过得很精彩。但是有一天他收到了阿四的唯一一封信。信是吴会计代写的,信上说,索拉,你来看看我吧。
刘索拉就带着女朋友英英回了老家。刘索拉回到那间破土屋,才知道阿四已经病得很重了。刘索拉因为屋子是破土屋爹又是瞎子,所以在英英面前感到很不好意思。英英倒没说什么,英英说,你看你,爹病成这样你都不知道。
那天的阳光很暖和,在英英的记忆中,阳光从来都没有那天那样好过。
阿四说,索拉,你让我摸摸。刘索拉不太情愿地伸过脸去,让阿四摸了一会儿。
小的时候,阿四就老是这样摸刘索拉的,每摸一回,都会说,长大了,又长大了。那天阿四还让刘索拉和英英把他搬到院子里,坐在一把椅子上拉了一曲胡琴。阿四说,英英,我没什么见面礼,你就收下我一曲胡琴吧。英英说,好的。然后悠扬的旋律就响了起来。
阿四的曲子还没拉完,阿四就倒了下去。英英看到刘索拉去扶阿四,英英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她没有去帮刘索拉,她只听到了鸟的声音风的声音云轻轻漫步的声音,她的眼泪在这一刻不停地流淌着。她说,刘索拉,你有没有听到音乐里的一些东西。刘索拉感到很迷惘,因为,英英问了一个阿四曾经问过他的问题。想了很久,刘索拉说,没有。英英很失望。刘索拉看到英英摇摇头叹了口气。听到英英说,我像看到了无垠的大海,海水在阳光照耀下闪动着动人的光泽,波光粼粼,浩如烟海,那难道不是闪闪发亮的音乐吗?
阿四去世了,阿四让刘索拉见了最后一面就去世了。英英在棺材前行了大礼,英英向刘索拉要走了那把胡琴。那是一把老旧的油光发亮的胡琴。英英和刘索拉还在阿四的床铺底下发现了一些纸,那些纸上,记录着阿四卖血的过程。那时候,英英一言不发,却一直泪流满面。
后来英英跟着刘索拉回了学校,在火车上,英英紧紧抱着那把胡琴。英英后来和刘索拉分手了,刘索拉问原因,英英就是不肯说。
多年以后,刘索拉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富足,他留在了城里,而且还当上了不大不小的部门领导,有了老婆孩子。只是,刘索拉的脑海里老是掠过英英微笑的可爱模样。有一天,刘索拉带着十岁的儿子去城市广场,广场上正在举行聋哑学校的儿童为灾区捐款的义演。一名女老师上场了,拉了一曲二胡,赢得了阵阵掌声。刘索拉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出来,让儿子送到捐款处。
儿子奇怪地问为什么给那么多?刘索拉哆嗦着嘴唇说,儿,难道你没听到闪闪发亮的音乐吗。儿子感到很迷惘,但他还是小跑着去捐款了。而许多年前的初恋故事,又在刘索拉的面前弥漫。刚才那位聋哑学校的女老师,就是依然美丽如斯的英英。当年,英英选择了去聋哑学校教书,英英说,我们是两条道上走的人,但得谢谢你送给我那把胡琴,还送给我闪闪发亮的音乐。
上海娘姨
上海娘姨其实是一个很老的女人,她坐在一间普通的江南民居前,享受从屋角漏下来的一小块阳光。高高的楼檐上,是一丛恣意生长的狗尾巴草,恣意得近乎有些猖狂。上海娘姨老了,银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她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只有她平和的笑,才让人觉得这样一个老女人,确是把这碌碌尘世上的一切都看得淡了。
童年的时候,我常看到上海娘姨守着她的一间高高的木楼,那里面住着她的一家人。她穿着碎花的袄子在阳光下晾晒衣裳,肥皂的清香扑面而来,弥漫了我整个的童年。她的孙女叫做小婉,和我差不多年纪,头上扎着马尾巴,她用一双亮亮的眼睛看我,我看着一幢高高的木楼和上海娘姨奇怪的一家人。
许多年前的时光一寸寸变得清晰起来,我终于想起这个曾坐在藤椅里抽烟的女人像老式月份牌上的美丽女子,着一袭合体的旗袍,两只细长的指头夹一根小小的白棍,那是让人惊羡的美丽,让人的心有被细细的麦芒扎痛的感觉。
上海娘姨确是从上海来的,有人说她是国民党军队里的文书,丈夫逃到台湾了,她无路可走,最终流落江南,嫁人了。我不敢相信她会是一个女特务,但我相信她是知书达礼的人。我看到过从木楼小小的窗口飘落的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漂亮的小楷。从此我爱上了那个窗口,每一个落雨的日子里,我站在屋檐下,痴痴望那溢满了书香的窗口。这样一种无可比拟的书香氛围把我的童年浸染得充满忧伤和失落。
上海娘姨不下田不上山,只做家务。她甚至有了一部收音机。她和她的孙女小婉听收音机里男人和女人还有音乐的声音。我们很羡慕,我们不敢和她孙女一起玩,因为小婉有一种天生的高贵气质。一个普通的下午,小婉向我走来,她走到我面前,摊开手掌。我看到一粒糖静静躺在她的掌心,上海娘姨在不远处向我微笑着。后来我把这粒糖送进嘴里,我的童年就一下子飘满了糖果的清香。岁月轻轻晃了晃,就是一大截,当我成长为一名普通工人的时候,小婉已经成长为上海滩一家小公司的女老板。她回来探亲时穿着套裙走在田埂上的姿势令所有小媳妇大姑娘低下头去。
上海娘姨在一个深秋悄悄死了,她的孙女小婉从上海赶来一路搀扶着棺木上山,纸幡飞扬的秋阳中,小婉紧贴棺木像是和祖母喁喁细语。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只看见淡淡泪痕和隐在其中的淡淡的笑。她没有号啕大哭,这让许多老年人都大惑不解。
然后,这幢木楼空了下来。然后,有许多人进了城。终于有一天,木楼被推倒了,这儿要造一座新楼。那天我站在深秋的风中,望着面前的一片废墟,忽然想起一个叫上海娘姨的人和一个叫小婉的人,她们充满着神秘,让每一个乡下人用另一种眼光看她们。风吹来,一阵又一阵的,多么凉啊!我不知道风从哪一个方向吹,只希望在这废墟上突然见到一张发了黄的小楷,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一个人美丽而凄婉的一生。
日子斜斜地飞过去,城市一寸寸扩展着,有一天在霓虹闪烁的大街上,我远远看到一袭旗袍一闪,一个世纪也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红尘往事,只让人留下嘴角的一抹淡笑罢了。
上海往事
旗袍
即便是一只蜘蛛,她也会在雨后选择一个角落回忆往事。
现在就是一个雨水充沛的午后,我觉得自己像一株葱茏的中年植物,想要把脚长成根须的模样。我必须老实交代,我生于诸暨县,枫桥镇,丹桂房村,如果你不明白,你就想象一下一座江南的村庄。武侠小说中少年侠客骑着马披着蓑衣,一般都会打马跃过这样雨水不断的村庄。一闪而过啊,一闪而过。
我生活在杭州,在城西吃住,在闹市区工作。我总是在微醺的时候迷恋和想象上海,她是我生命中一个时常重复的长梦。如果给这个梦一个时间,我希望她是民国。
民国年间的“孤岛”时期,硝烟还没来得及散尽,沉闷的炮声刚刚过去,但上海的繁华不会输于现在。《色戒》中王佳芝坐着叮叮作响的轨道电车,微雨洒进了车窗,我觉得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镜头。在车墩影视城,我看到一位开这种车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脏兮兮的灰白色制服,面无表情地为一个新开的戏把车子开过来又开过去。我觉得我喜欢这种单调的职业,我愿意当这样一个在电车上发呆的司机,哪怕开的是没有乘客的空车。
在同一条短小的路上,反复地脸含愁容地开着同一辆作为道具的电车,这是一种变相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