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近代通史(第四卷):从戊戌维新到义和团(1895-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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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维新运动的酝酿与蓬勃发展(2)

心灰意冷的康有为接受其好友沈曾植的劝告,不再昌言国事,而以金石陶遗、历代碑刻、书法绘画为事。在此后数月中,暂居京师的康有为尽观京师藏家之金石凡数千种,始著其书法理论著作《广艺舟双楫》。又因与朝中一些大臣有交情,也尽量帮助这些大员起草一些奏折,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曲线救国”。然而此时的朝政委实过于黑暗,吏治过于腐败,不独不能变法,即便旧政风纪,也很难维持。久居京师,目睹如此政局,康有为的失望自然而然地日趋加重,“决然舍归,专意著述,无复人间世志意矣”。1889年9月11日,康有为怀着依依惜别之情离开了北京。临行前,作有一诗言志:眼中战果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万水啸青锋。(徐勤:《南海先生四上书记杂记》,见夏晓红《追忆康有为》,292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康有为看到了中国的危机,自况为卧龙先生诸葛亮。他虽然不得已抚剑长号归去,但似乎也有再回京师一展宏图的信心。

郁闷的康有为出都之后,一路游山玩水,至1890年1月春节前夕方回到广东故乡。春,移居省城广州,暂居徽州会馆,后移居其曾祖父的故居云衢书屋,计划在这里通过讲学培养人才,凝聚力量;同时,“复事经说,发古文经之伪,明今学之正”,(《康南海自编年谱》,16页,济南,齐鲁学社,1991。)创建和完善自己的思想学术体系。

康有为对古文经学的怀疑由来已久,但真正将这种怀疑形成体系,应当是他受到廖平的启迪之后。廖平(1852—1932),四川井研人。原名登廷,字旭陔,后改名平,字季平,初号四益,旋改号四译,晚年更号五译,又更号六译。1874年,入县学为诸生。时,张之洞督学四川,请当时今文学大家王闿运主尊经书院,廖平以学识被选拔入学,遂成为王的弟子。

王闿运(1832—1916),湖南湘潭人。字壬秋,一字壬父,因所居名湘绮楼,故晚年号“湘绮老人”,学者称“湘绮先生”。王闿运青年时代即以文才有名于时,后入京应礼部试,落第后一度在京逗留,依附主持朝政的肃顺,及肃顺被逐,返回乡里不出。后参与曾国藩幕,而曾国藩不能用,独谓闿运文不慧业,目为著述之才。闿运亦自负其才,睥睨一世,貌似和谐,内实骄矜,故每到一处,都与人不和。于是退息林泉,无意用世,欲以教学著书终其身。(张舜徽:《清儒学记》,346页,济南,齐鲁学社,1991。)后曾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之聘主讲成都尊经书院,终日为诸子讲说,多发明《公羊春秋》之义,其后开廖平今文经学一派。后归主长沙校经书院,移衡山船山书院,又一度出任江西高等学堂总教。弟子著籍者甚众,岿然为一时大师。其学推崇《公羊》何氏注,是晚清今文经学阵营中的重要人物。

对王的学术宗旨及对其学术价值的评估自晚清以来便不一致。皮锡瑞认为,王闿运的学说新而有据,异于宋明诸儒。(皮名振:《皮鹿门年谱》,8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这是对王闿运的学说持赞成态度的评价。而其他更多的学者则认为:王闿运虽以治《公羊》闻于世,然故文人耳,经学造诣甚浅,无甚发明;(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315页。)其学术价值似乎尚不及常州学派的今文学者孔广森的著述,(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63页。)大抵王氏说经,想摆脱旧有传注,自成一家,其流弊乃至杜撰出奇,为世所讥。有人骂他“开著书笺《易》之路,成末流蔑古之风”,不是没有根据的。大抵他一生治学,不外以抄书为注书,以翻史为读史,恃其才大,不能仔细做朴学笃实功夫,所以著述虽多,可传者少。(张舜徽:《清儒学记》,348—349页。)

王闿运的经学造诣确实不高,但其对近代中国学术进程的影响颇大。他那以文人的见解对儒家经典尤其是《公羊传》的浅薄解释,深深地启发了他的学生廖平。廖平受其影响,毕生致力于经学,尤其是《公羊春秋》学的研究,著书甚多,结集为《四益馆经学丛书》十数种,颇知守今文家法。不过廖平的思想并非前后一以贯之,其前后期的学术见解变化很大。他最初认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重要区别仅仅在于礼制的不同,今文经学的礼制祖《王制》,古文经学的礼制宗《周礼》。此即其思想之第一变。稍后他认为,今文经学为孔学之真,所谓古文经基本是刘歆所伪,因此他竭力攻击王莽、刘歆的古文经学,以为古文经学与西汉正统的今文经学“天涯海角,不可同日而语”;又鼓吹孔子受命改制,为“素王”。凡此,都表现出他鲜明的今文经学家的观点,对与此同时的康有为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在追随王氏治经学之后,廖平举于乡,成进士,用知县,以亲老不欲其远行,请就教职,选授龙安府学教授。1889年6月,他应两广总督张之洞的邀请,赴广州,居广雅书院。

对于廖平的学术见解,康有为应该早有所闻。他在与廖平见面之前,曾在他的朋友沈曾桐那里读到廖平的《今古学考》,对廖平的学术见解深表钦佩,引为知己。1890年春,康有为从乡间来到省城广州,寓居徽州会馆的时候,得知廖平在广州,遂由同乡黄绍宪(字季度)居间介绍,往访廖平于广雅书院。廖平并将自己已成的著述《知圣篇》《辟刘篇》赠给康有为,请其指教。康有为回去阅读之后,写了一封万余字的长信批评廖平,斥其“好名骛外”,不该轻变前说,劝廖平将这两篇文章尽快毁掉,以免贻误后学。廖平答以面谈后再决行止。过了些时日,廖平到徽州会馆回访,向康有为仔细地解释了自己学说之所以变化的原因及学术上的根据,终于说服了康有为,使康有为觉得陆王心学虽“直捷明达,活泼有用”,但远不及今文经学的“灵活”;佛教哲学虽讲“慈悲普渡”,但“与其布施于将来,不如布施于现在”。于是康有为尽弃其先前的古文经学立场,而转向廖平以及常州学派的今文经学,决定利用今文经学的特点来对传统文化进行新的阐释,以创建和完善他的关于变法图强的理论体系,并在学术上成为晚清今文经学的集大成者。(关于廖平与康有为的思想传承关系是一个争论不休的复杂问题,本节叙述参见廖幼平《廖季平年谱》,45页,巴蜀书社,1985;章太炎《清故龙安府学教授廖君墓志铭》,见《章太炎全集》第5卷,264—26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廖平的经学一生六变,对康有为产生影响的主要是其第二变,其著作为《今古学考》以及由《今古学考》而改写的《知圣篇》和《辟刘篇》。

《今古学考》成书于1886年,该书的宗旨为,据《五经异义》所立今古两百余条,专裁礼制,不载文字,定为今学主《王制》、孔子,古学主《周礼》、周公。《左传》出于今学方盛之时,故虽有简编,无人诵习,仅存秘府而已。至于哀、平之间,今学已盛而将微,古学方兴而未艾,刘子骏目为此编,遂据以为今学之敌,倡言求立。至于东汉,遂古盛而今微,此风气盛衰迭变之所由。后来到了郑玄,“混合今古”,实在是“违古”。为了纠正郑玄的问题,廖平治经于此时力与郑反,旨在将郑玄所误判的地方区别出来。廖平认为,经学至郑一大变,至今又一大变;郑变而违古,今变而合古;离之两美,合之两伤,得其要领,以御繁难,有识者自能别之。这个观点实际上是廖平最初的经学见解。(廖平:《今古学考》,见《廖平选集》上册,82页,成都,巴蜀书社,1998。)

仅仅两年的时间,到了1888年,廖平自变其说,以为六艺皆新经,非旧史。以尊经者作《知圣篇》,辟古者作《辟刘篇》。(廖平:《经学六变记·二变记》,见《廖平选集》上册,549页。)在《知圣篇》中,廖平对古文家乃至乾嘉汉学都提出了批评。他指出:以惠栋、戴震为代表的乾嘉汉学独标汉帜,收残拾坠,零璧断圭,颇近古董家;名衍汉学,实则宗法王莽、刘歆,与西汉古文经学天涯地角,不可同日语;孔子受命制作,为生知,为素王,此经学微言传授大义;帝王见诸事实,孔子徒托空言,六艺即其典章制度,与今六部则例相同;素王一义,为六经之根株纲领。(廖平:《知圣篇》,见《廖平选集》上册,175页。)这里对刘歆、王莽的攻击便与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的见解极为相似。

康有为著《新学伪经考》辨析今古文,实启导于廖平。但对于此点,康有为素来忌讳莫深,不愿承认。而廖平对此则直言不讳,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世人指出这一点。(廖平:《经语甲编》一,见《廖平选集》上册,447—448页。)反复向世人强调,外间所传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即祖述《知圣篇》,《新学伪经考》即祖述《辟刘篇》,而多失其宗旨。(廖平:《经学六变记·二变记》,见《廖平选集》上册,549页。)总之,廖平认为康有为的两部重要著作都与他的《知圣篇》《辟刘篇》有关。

对于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可能因袭廖平著作的问题,廖平不仅在各种场合进行宣传,而且在当时也曾直接致信康有为进行争辩,然而康有为则始终不愿承认其思想见解直接来源于廖平,但曾协助其编写《新学伪经考》的大弟子梁启超对此则直言不讳。他曾明确指出,康有为早年酷好《周礼》,为古文经学,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学。(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60页。)显然,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有受之于廖平者,但其论证、阐发的基本路数似乎是康有为的发明,并不与廖平的学术思路完全一致。换言之,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肯定受到廖平的思想影响,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康有为不愿承认而已。但是到了后来,当康有为比较能够冷静地反省自己的学术道路的时候,他还是多少交待了自己的学术渊源关系。他在1917年所作的《新学伪经考后序》中比较隐晦地承认《新学伪经考》的一些观点与廖平的某些见解暗合,但他依然不愿意坦率地承认他曾受到廖平的直接影响,甚至以为廖平的见解没有他的《新学伪经考》来得彻底,而是介于今古文之间的模糊看法。

应该承认,廖平的今古文学术分析确实没有康有为的见解来得彻底与明白,然惟其如此,正可将廖平视为康有为的学术前驱。如果廖平将一切都讲得很明白,那么哪里还有康有为后来发挥的余地呢?

事实的真相可能是,康有为在与廖平在羊城会面之前,或许已对古文经学产生过某些疑问,但经与廖平“两心相协”的交谈之后,康有为的见解便更加明确,于是有他的《新学伪经考》一书。从这个意义上说,廖平是康有为的学术前驱,但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康有为思想学术的独创性。康有为至死不愿承认廖平学术对他的直接影响固然不对,但廖平将康有为的独创性全然不顾,反复强调自己对康有为的直接影响,也是促成康有为愈趋反感而更不愿承认的直接原因。对此,还是梁启超的分析有点道理,他说:康有为其治经则综糅汉宋今古,不言家法。康先生之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渊源颇出自廖平,不可诬也。然所治同,而所以治之者不同。畴昔治《公羊》者皆言例,康则言义。惟牵于例,故还珠而买椟。惟究于义,故藏往而知来,以改制言《春秋》,以三世言《春秋》,自南海始也。改制之义立,则以为《春秋》者,绌君威而申人权,夷贵族而尚平等,去内竞而归统一,革习惯而尊法制,此康之言也。(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98—99页。)换言之,也就是美国学者勒文森在分析廖平与康有为的关系时所指出的那样,廖平与康有为的今文经学表现出两种不同的形态:康有为积极地干预现实政治并以今文经学作为干预政治的工具,事实上康有为在后期建立孔教会时就更加完全不顾今文、古文的区别;而廖平只是一个纯粹的儒生,表现出明显地超然于现实政治之外,“为儒学而儒学”的特点。(参见《儒家中国及其现代命运》,见李学勤《国际汉学著作提要》,179—180页,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这或许可以说明职业思想家与政治实践家之间的区别,更可以明了康有为与廖平之间的学术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