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眺望地平线:邓友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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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幼梅傲雪(3)

天一亮,邓友梅就跑去向高凤林汇报了和伪区长联络的情况。接着,他讲了夜里看到的一切,并说:“我恨汉奸,不想跟他们说话,以后别再派我到据点去了。”

高凤林先是表扬邓友梅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叫你去据点,一是你跟伪区长有本家关系,二是你在大城市里呆过,上学时还学过日语,见到鬼子也能应付一下,别人没这个条件。你也看见了,不消灭鬼子汉奸,咱们中国人还有活路吗?你进据点也是革命工作,是为了打鬼子呀!”

听高凤林这么说,邓友梅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未免太孩子气了。

因为邓明义曾有恩于自己,邓友梅又乖巧懂事,那位三爷爷对这个大孙子并不反感,伪军们对他也没有了戒备。邓友梅来据点里玩时,耳朵总是支棱起来听他们说话,把探听到的消息及时传达给高凤林。他还利用自己会几句日语,帮助那些到伪区部办事的日本兵当翻译,趁机观察情况。

有一次,八路军的一位连指导员和一位团长在战斗中受了重伤,被敌人俘虏。邓友梅接到任务,去据点摸清受伤人员被关押的具体位置,并向他们传达营救情报。

远远的看到据点门口有日本兵荷枪把守,邓友梅对同来的小伙伴耳语了几句,二人便你踢我一脚,我打你一拳,嘻嘻哈哈地一边打逗一边向据点方向跑。眼看据点就在眼前,邓友梅灵机一动,在地上拣了块西瓜皮向小伙伴掷去。小伙伴心领神会地指着邓友梅的鼻子大骂。邓友梅趁机给了他一拳,扭头就跑,“受了气”的小伙伴边骂边追。邓友梅开心地向据点内跑,小伙伴不依不饶地拾起一块土坷垃向他身上砸。

日本兵对成年人戒备森严,发现苗头不对不是把人暴打一顿,就是关起来,却没把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放在眼中。见他们一个满脸西瓜汁,一个被追赶的狼狈相,指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邓友梅跑进据点,和三爷爷打过招呼,在据点里漫不经心地溜达起来。

伪军看到后问他:“你来干什么?”

“来看我三爷爷!觉得你们这里非常新鲜,感到好奇!”

伪军一听是伪区长的亲戚,热情地说:“那我领你看。”

走到一处放红薯的地窖,邓友梅发现那两位受伤的同志就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天渐黑时,邓友梅悄悄靠近地窖,趁伪军正在打盹,邓友梅接近了那两位同志,小声说了句暗号,说道:“八路军就会来营救你们,一定要坚持住,千万不要动摇!”然后,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开了,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

十几年后,这段真实的经历成为邓友梅的写作素材,写进了小说《据点》。在小说里,邓友梅把八路军小战士深入敌人内部开展工作,机智勇敢、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场景描写得出神入化,真实再现了那段生活经历。

6. 真金不怕火炼

小交通员深入敌人内部开展工作,像在刀尖上跳舞;而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就一定要经得住各种考验。

从据点出来回学校,要经过一处坟地,坟地的边缘长着一些松柏,风一吹,树梢和坟地里的蒿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有黄鼠狼蹿过,惊起树枝上不知名的鸟鹊,发出惊惧的啼鸣,瘆得人头皮发麻。每次邓友梅从这里经过,都对自己说,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但是脚下的步子还是像生了风。

这天,他刚从据点出来,看到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便一路小跑往学校的方向赶。刚走到坟地旁的小路上,突然,从一座坟茔后面跳出几个人来,不容分说把他按倒在地。这回他知道,这绝不是自己吓唬自己。

“放开我!”邓友梅挣扎着,抬眼打量着这伙人,他们最大的不过十七八岁,最小的和自己差不多大,“我又不认得你们,无怨无仇的,你们这是干什么?”

“别喊!喊就打死你!”一个稍大的男孩儿说着,脸扭对同伴说,“把他捆上,带走!”

五花大绑的邓友梅被他们推推搡搡地带到村里,走进一处破旧的院子。稍大的男孩儿斥问道:“老实交代,你到据点干啥去了?”

邓友梅一听,是为了这事,矢口否认道:“我没去据点!”

“你还嘴硬,我们都看到你了!”另一个男孩儿说着,给了邓友梅一拳,“你这个小汉奸,说不说?”

“我不是汉奸!”邓友梅辩解道。

“我们看到你不止一次了,不是汉奸谁进那鬼地方!”

邓友梅咬紧牙关,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邓友梅除了说自己不是汉奸,再也不多吐露一个字,稍大的男孩儿恐吓道:“好,你不说是吧?回头看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们就打死你!”看从他嘴里实在掏不出有价值的消息,他们便把他推进一间黑屋子,把门反锁上了。纵使邓友梅怎样拍门、叫喊,也没人搭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如果在平时,邓友梅喜欢趴在窗台上,看着雨水从天而降,落在水洼里被反弹起来,一滴连着一滴,像水珠的脚尖接连不断地在水面跳舞;喜欢看雨水打在植物上,在植物绿色的映衬下,水珠也泛着莹莹的绿意;还喜欢看浑身淋湿的老母鸡躲在墙角,翅膀像油纸伞一样撑开,把小鸡崽护在下面。此时,他却没有这种心情,想到探听到的消息还没有传送出去,自己却不明不白地被关起来,他百感交集。

天渐渐黑下来,又累又饿的邓友梅蜷缩在屋子的一角睡着了。夜里醒来,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可破了洞的屋顶还在滴滴答答往屋里漏水,地上的湿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又阴又冷。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和保安队的怒骂声,加深了夜幕笼罩下的动荡与不安。他没有感到害怕,却有些想妈妈了,如果她知道自己被关起来,一定很心疼。他尽力想一些抗日英雄的故事,给自己增添熬过漫漫长夜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话声,邓友梅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大亮。门砰地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问道:“你姓邓?”他的声音听上去到也和气,不像昨天那几个半大小子气势汹汹。

邓友梅狐疑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想怎么着?”男人又问。

“饿,想吃饭。”邓友梅说。

男人叫人端来一碗玉米粥,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说道:“你回去吧!”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关我?”邓友梅不解地问。

“你就回去吧,什么也别问!”男人摸了摸他的头,“你这小子,人不大,还挺鬼机灵的!快走吧!”

被囚禁了一天一夜的邓友梅从屋里走出来,遇到抓他的两男孩子儿在冲自己笑,昨天的嚣张劲儿不见了,邓友梅感到莫名其妙。

回到学校,看到高凤林竟在学校里,还没等他说话便开口了:“你是不是被人抓了起来?”

“是啊,你怎么知道?”邓友梅心里更感蹊跷。

高凤林噗哧一声笑了:“他们昨天晚上来联系了,问起你的情况,我说是自己人!他们还以为你是小特务呢!”他拍了拍邓友梅的肩膀,“真金不怕火炼,他们那么审问你,你竟一个字都没说,是个经得起考验的好战士!”

邓友梅长舒了一口大气,所有受到的委屈云消雾散了。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作为一名八路军战士,在战斗中所冒的巨大风险和承受的压力。想起自己还想妈妈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邓友梅才知道,抓他的那几个人也是交通员,和他属于同一个情报站。由于工作保密,彼此都不认识,即使认识,由于不知道内情,这样的误会也时有发生。地下情报人员就是这样,都是单线联系,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是常有的事。

7. 以大局为重

在敌后抗日战线上,邓友梅茁壮成长起来,多次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同时他的思想境界也得到了升华。为了大局和集体的利益,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观念已深入他的内心。

这天,高凤林拿来一叠彩色的日文传单,让邓友梅趁赶集人多的机会将它散发到有据点的村庄去。接到命令,邓友梅把传单塞进贴身的衣服里,匆匆往集市上赶。

经过离集市不远的一个村子,村口突然有两人闯出来,将邓友梅一把抓住,问道:“你做什么去?”

“去走亲戚!”邓友梅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你亲戚叫什么名字?”年龄稍小的少年问他。

未待邓友梅开口,另一个年纪大的人说:“常来村里的人我都见过,就他脸生,少跟他废话!”邓友梅比他们小,人单势孤,没多久身上的传单就被搜了出来。

见是不认得的日本字,那两个人不容分说地拧住邓友梅的胳膊,把他押进村里,关进一间牲口棚。年纪大的拿枪看着他,年小的拿着传单去报告。

邓友梅心想,这回可跟上次不一样,上次一看就知道是自己这边的人,虽然受了气,可没危险。今天这俩人面生,离集市近的地方常有汉奸的特务便衣,看这俩人的凶劲就不像好人。而自己人证俱在,这下完了。他转而又想,等他们带我出去时,我撒腿就跑,就引他们开枪吧!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些的少年带着一个大人走了进来,问道:“你是邓友梅吧?”

邓友梅把脖子一梗说:“是又怎么样,你想怎么着?”

他把传单递给邓友梅说:“走吧。”

“上哪儿去?”

“原来你要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呗!”

邓友梅迟疑地站起身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还不快走,待会儿集市就散了!”那个大人催促着。

“你们是谁?”邓友梅想弄个明白,这次不想自己不明白不白地被抓了,又被不明不白地被放了。

“你别问了,叫你走你就走!”

邓友梅不知他们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相信他们这么容易把自己放了,眼睛盯着拿枪的少年,打算出了门撒腿就跑。

那个大人笑了,拍了拍邓友梅的肩膀说:“是怕他开枪啊,枪里没子弹。快走吧,别误了正事儿!”

邓友梅仍不相信,跑了出去,想象中的枪声没有传来。

完成任务回到村里,见到高凤林,他刚要解释回来迟了的原因,高凤林却笑着说:“辛苦你了,今天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表现得不错。”

几天后,邓友梅和高凤林去参加一个会议,在场的几个人看到他指指划划说着什么。邓友梅问他们笑什么,他们却什么也不说。邓友梅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几天前发生的事是场误会,还是高凤林布置好了考题考验自己。

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使邓友梅进一步理解了抗日工作的残酷性,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忠诚于党的领导,以大局为重,经受住来自各方的考验。由于邓友梅多次出色完成了任务,得到首长和战友的赞扬。

这段在抗日战争中做小交通员的经历,使少年时代的邓友梅受到了党的教育和磨炼,建立起基本的人生观。个人生活境遇可能会变,爱国家爱人民之心不能变,个人命运是和国家民族发展是紧紧相连的。这段难得的历程,无疑成了他日后宝贵的写作资源。

1943年底的一天,一位地方干部背着个口袋来到邓友梅家。

“上边有命令,部队实行精兵简政,年龄小的同志必须复员,”来人对邓明义说,“等情况好转再叫他回去。小邓是奉命复员,不是犯了什么错儿。”他说着打开口袋,拿出来一卷土布抖了抖,“这是他的复员费,两丈布、四斗谷子,望你们收下。不过上边交代,复员后要他必须马上离开,找远处亲戚家先避一避。免得敌人扫荡抓着他,会有危险”。

一旁的邓友梅听了这些话,眼泪都快掉了下来。他想不通。但这是上级命令,想不通也要绝对服从。

听来人这么说,做父母的自然更为儿子的安危担心,他们亲眼见过八路军和抗日民众被敌人抓进据点活活打死。幸好邓友梅姨妈和舅舅在天津,邓明义便将写有他们地址的纸条揣进邓友梅口袋里,把他送上了去天津的火车。

邓友梅这一去,本是想躲避可能出现的不测,不料一场更大的横祸,却把他拖进暗无天日的阴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