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香江鸿儒:饶宗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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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游学南亚访遗览胜(2)

1963年秋,饶宗颐从印度东返,经由缅甸、柬埔寨首次来到泰国,在余子亮的资助下,停留约一个月。在此期间,饶宗颐考察了佛教南传踪迹。饶宗颐在友人的陪同下,先后到泰国东北部的呵叻、武里喃、素辇、四色菊等四府,北部的素可泰、清迈、南奔等三府,曼谷附近的大城、佛统两府,泰南的素叻他尼和洛坤两府,访问当地佛教迹地,获得许多第一手资料。

此外,饶宗颐与泰国华裔文化人士吟诗唱和颇多。1963年10月31日,恰逢泰国水灯节,泰国《星暹日报》副刊《国风吟苑》于当天晚七时假座一世桥畔国华堆栈公司天台举行雅集,陈慕禅、谢晋嘉、林中川、高向如等四十多位诗友出席。《国风吟苑》以及《世界日报》的副刊《湄江诗坛》在当年10月至11月间连续刊登了饶宗颐同泰华诗人唱和的诗作,部分作品收入1973年出版的《旅暹潮安同乡会成立48周年纪念特刊》。

应潮州会馆主席苏君谦之邀,饶宗颐在潮安同乡会礼堂作了题为《禅门南北宗之汇合与传播》的演讲,泰国佛教华宗大尊长普净大师、仁闻大师,潮属七县同乡会及各佛教社二百多人出席演讲会。随后,泰华报纸《星暹日报》、《世界日报》等均全文刊登饶教授演讲内容。

饶宗颐在泰国期间,受到泰华各界的热烈欢迎。潮州会馆主席苏君谦、副主席谢慧如,潮安同乡会理事长林维高、副理事长张旭江,文化界人士陈慕禅、谢晋嘉、王诚、高向如,企业界人士丁家骏、方涯生、辜植材、周修武等泰华各界名人争相宴请饶宗颐。

饶宗颐这次旅行等于把东南亚的佛教国家走了一圈,能够像他这样做的人是很少的,在几个月之间,杷印度和东南亚的古迹考察了一遍,其中关键是汪德迈的帮助。饶宗颐买了1000多本印度书籍回来,有印度文、英文,还有其他文字的。此次出国,饶老购置的书籍竟达200箱之多,临行时颇感携带困难,所以突然想到《庄子·大宗师》的:“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去,昧者不知也。”要是能有一个庄子里面说的能背舟负山的大力士,夜半不知不觉地帮忙把这些重重的书背回去就好了。原来饶老用了庄子这样一个很玄的典,只是为了发一个有趣的小牢骚,真是童心不泯。

饶宗颐通过旅行与实地考察来了解印度,而不仅限于文献上的材料。比如说他在恒河口,看见排着长队、穿着破毯一样的衣服乞食的印度人,都面带菜色。从中国人的立场看去,印度人没有正常人的生活,都是病态者,其实这就是印度人生活的常态。婆罗门教的戒律很严格,有两个印度研究人员陪饶宗颐,吃饭用手去搅拌油和米饭,只吃很少的一点菜,不用筷子,他们睡觉时必须回到庙里去,绝不许在外面过夜的。饶宗颐认为,“法显、玄奘都说印度好,他们是站在佛教的立场上,排斥外道,他们不能了解印度本位文化。我是一个历史学家,我两边都不偏袒。”饶宗颐当时有一首诗讲“我到天竺非求法”,这正是他的身份,即不是以佛教徒的身份去考察,而是以一个历史学家的客观立场。

在印度的参观考察,对于饶宗颐学术上的思考非常有启发。饶宗颐总是能在文明的比较中审视不同文明发展的内在理路,且总能看出文明之间相互影响的具体所在。比如关于佛教对中国的影响,饶宗颐曾经提到:在印度,修行是必要的事情。我到印度后才看到,很小的一个洞,只一个人可以坐进去打坐,是坐禅那,这完全是靠精神集中,是一种苦行。西藏的打坐是从印度婆罗门教搬过来的。这本来是一种很苦的事情,要实际地去做,并不是口里头说的。达摩西来,他一面壁就是九年,长时间坐在石窟里头,很残酷。中国人真的能够做修行的,除律宗以外,并不多。后来禅宗说不立文字,但是它还是有文字。我个人认为,禅宗到了六祖和神会阶段,都含有人的见存,三祖、四祖、弘忍,却是折磨自己了。印度人就折磨自己,并不是讲讲,而是长时期的苦行。他们有衣钵传授的问题,我不足批评他们两位,所以真的修行根本就不管外面,用佛教术语来讲是“我慢”。其实谁传谁都无所谓的,不一定要我传嘛,只要我修道就行了,何必争呢。有了这东西就有“我慢”。后来禅宗在中国成为一种生活上的艺术,这同印度是完全不相干的,是中国人自己创出来的。我对禅的看法,是看重它的另一面中有生活艺术,譬如它那种语言的艺术,是用相反的话头,非常的艺术,制造一种新的意境,所以文人很喜欢它,从它那里偷了很多东西,如苏东坡、黄庭坚等,都在那里讨生活,但是他们并不是十全的禅味。想不到禅宗的语言机锋,到了中国文化里头,就变成文学艺术,尤其是变成书画那样的一种有魅力的因素,变成中国文学艺术中的味精,开拓了一条大路。这个是他们想不到的,不立文字而又是立了文字。大家看了禅宗,有很大的、各种各样的启发,在当前就可以得到新的体会。顿悟,其实这也是一种联想,有一种动机,不能联的联,联得很新鲜,给文学开了很多途辙。其实中国的禅宗,与其说是宗教,不如说是艺术。但是修行的人不是这样讲的,譬如说当代有几个大师,如印顺,如圆瑛,如虚云,这三位都相信修行,他们当中虚云是禅宗,他们都是主张信、愿、行的。但这种主张在中国并不流行,因为中国人都不太喜欢苦行,把自己的身体看得太重,所以现在来看佛教在中国流行是非常想象不到的事情。在印度觉得为人那么苦,苦得那么厉害,所以要修行,中国人是没有人要修行的。其实印度人也是蛮功利的,寄望于来世,觉得现在很苦,修行了来世顺利,实际上这一点也是功利的。中国人是现世都讲不清楚,哪里去管来世。孔子讲:“未知生,焉知死。”但是全世界的宗教都讲死后的事情,包括埃及、阿拉伯,他们瞧不起当前这几十年,很勇于牺牲,觉得生命没有意思,而中国人的生命很值钱,所以佛教能传进中国是非常想象不到的事情。饶宗颐当时还有一个感慨,印度的文字、语言,非常繁多,有十几种文字,几十种语言,而现在通行的语言是英语。从这个意义上说,英国人对印度有了不起的贡献。对比之下,中国文字尚简,几千年来皆如此,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中国的文字不受宗教、政治的影响而改变。饶宗颐学习了很多种文字,比较下来才知道中国文字的了不起。饶宗颐在比较了各种语言之后,得出一个结论:世界范围内的古代文明,比如巴比伦、波斯的文字,发展到后来都成了死文字。但是中国文字一直存在,而且依然是三代的系统,还是象形的。其中的原因是中国文字尚简,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极重要的优势。

由于饶宗颐和汪德迈的关系,饶宗颐要指导汪德迈的论文,他也接触一些西亚学的知识。法国人的惯例是授予博士学位时,要请不同地区的人来担任答辩委员,汪德迈答辩时,其中有一个委员是卜德合,是著名的西亚史专家,于是饶宗颐有缘结识了卜德合。卜德合在法国高等研究院教书,属西亚研究所,西亚学极其复杂,有很多学派,各持一说,有点像我们的甲骨学。卜德合给饶宗颐提供了很多资料、书籍,希望饶宗颐研究西亚文化,后来饶宗颐在巴黎跟卜德合学楔形文字及西亚史、翻译《近东开辟史诗》。

1976年至1986年,饶宗颐毕十年之功,完成了七巨册《近东开辟史诗》。这是中国第一部涉及西亚史诗的书籍,填补了重大空白,是著居功厥伟。《近东开辟史诗》全文用楔形文字刻于七大泥板之上,是一部记载阿克得人开天辟地的神话文献,上半部记述天地开辟之初诸神之间互相争斗,后来才产生出太阳神马独克(Marduk)。下半部叙述马独克安处宇宙间,由三位最高神明(Anu, Enlil及Ea)兴建巴比伦神庙的经过,以及他们如何从反叛者身上沥取血液来创造人类的创世故事。饶先生第一次将这部楔形文字译为中文,并以书中之宇宙论与《淮南子·天文训》、彝族宇宙论和古代楚人的天道观详细加以比较,进而指出近东和远东两个地区开辟神话和造人神话的异同,这在世界比较神话学上具有重大的意义。由于此书饶宗颐用铿锵典雅的文言文翻译,读起来韵味无穷,令人叫绝,堪称翻译史上之杰作。

游历南亚期间,饶先生发现刘熙《释名》源于《婆罗门经》,韩愈《南山诗》深受马鸣《佛所姓赞》的影响,“悉昙”之学对中国音韵学、文学影响深远。期间饶宗颐还翻译了《梨俱吠陀》经,为中印文化交流史研究作出了极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