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香江鸿儒:饶宗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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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受奖“儒莲”,盛名于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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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日本汉学界交往的同时,饶宗颐也开始与法国汉学家有所接触,因为法国人与日本人关系非常密切。20世纪50年代,日本人和法国人正在合编一部大型的佛教辞典《法宝义林》。在此之前,他们先费了很大力气出版了《大藏经》。《法宝义林》第一部由日本日法会馆出版,其主编高楠顺次郎曾留学英国。继他出任主编的是曾去印度讲授西藏文的烈维(SylvainLevi)。50年代烈维去世后,辞典编纂事宜主要由其弟子戴密微负责。《法宝义林》的条目涉及日、汉、梵、藏四种文字,内容具有贯通性,比如“梵呗”一条有数页之多,贯通中日两国的梵呗情况,撰写必须小心谨慎。另外,书中不少内容讲的是日本的情况,因为日本佛学研究具有重要地位,其国内保存有隋代、唐代和法隆寺等资料可以参证。该词典出到第三部时即已被公认为世界上最好的佛教辞典。但可惜的是,虽然法国在日本专设了一个机构,以免工作半途而废,使辞典编纂工作仍继续进行,但至第四部出版以后,情况有了变化,改用论文式。

饶宗颐对佛教和印度产生了很大兴趣,正是在看了《法宝义林》之后。饶宗颐在看到这一辞典后,认为要了解中国的文化传统,必须要下工夫研究一下佛学。

饶宗颐第一次到法国是在1956年,其后曾多次去法国。饶宗颐第一次去法国是去参加在巴黎举行的第九届世界汉学会议。香港地区的代表是饶宗颐和罗香林,中国大陆派去的都是一流人物,翦伯赞、夏鼐、张芝联、周一良,饶宗颐在此得以结识他们,但那时两地隔绝,与大陆学者交往不多。在这些会议上,我结识了许多海外汉学家。法国著名的汉学家戴密微是会议的总代表,饶宗颐也是因为这次会议得以结识戴密微。

香江鸿儒饶宗颐传第八章受奖“儒莲”,盛名于西戴密微早年师从著名汉学家沙畹(EdouardChavannes)和烈维(SylvainLévi)学习汉语和梵文,同时学习日文,与著名的汉学大师伯希和有师生之谊。沙畹曾经翻译《史记》,是第一个把《史记》介绍给欧洲的人。为了进行这一工作,他曾经来到中国做实地考察,得出的成果有考古记三大册,当时引起了震动。像武梁祠、龙门石窟等等,都是他先去的。戴密微1921年由法兰西远东学院派遣赴中国考察,在北京居住了很长时间,对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24年来华,曾被聘为厦门大学教授,担任西方哲学、佛教和梵文的教学工作。从1931年开始,戴密微先后执掌教席于巴黎东方现代语言学院、巴黎大学(Sorbonne)和高等实验研究学院历史语言系。1946年,戴密微继任法兰西学院中国语言文化教授,直至1964年退休。戴密微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兴趣广泛,在中国哲学,尤其是佛教、道教、敦煌学、语言学、中国古典文学等方面都有杰出成就,并因此在汉学界享有盛誉。他从研究敦煌经卷始,继之及于禅宗、禅意诗、文人诗。尤其是评介中国古典诗歌深入细致,推动了法国中国文学研究的发展。

饶宗颐与戴密微有很多学术兴趣的相合之处,比如对于敦煌学、佛教、道教以及中国诗词等方面。饶宗颐和戴密微认识后,戴密微对饶宗颐很重视,因为戴密微非常欣赏饶宗颐的诗文。法国人很尊重诗人,都懂得鉴赏文学,戴密微对于中国文学也有很深的研究。而且对中国文学评价很高,他认为:“对中国古典文学,中国人自己看不起,以剽窃西洋文学自豪,看不起自己的文学。但是西洋人对中国的文学并没有这样看,说了不得。”而且晚年研究中国文学非常深入,颇有点后悔早年没有投入到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中来。

戴密微对于饶宗颐能写诗词和骈体文,非常佩服。饶宗颐曾经用骈体文为戴密微作文祝寿,戴密微非常看重。两人经常有诗文唱和,戴密微曾将饶宗颐游学欧洲的诗集《黑湖集》用法文译出,并为其作序,刊于1966年瑞士《亚洲研究》第22期。

在法国的会议期间,戴密微陪同饶宗颐游览了各处名胜。在法国国家图书馆里,饶宗颐第一次阅读了原版敦煌经卷,想到当时中国的敦煌学已经落后于外国,他暗下决心,要好好利用所见敦煌文书,做敦煌学的研究。此外,饶宗颐还依据在法国看到的甲骨材料,撰写了《巴黎所见甲骨录》,是学术界讲巴黎所藏甲骨的第一人。

1957年,饶宗颐代表香港大学出席在德国马堡举行的世界第十届汉学会议,向大会提交的论文是《楚辞对于词曲音乐的影响》。当年秋天,饶宗颐又到英国参观伦敦大学博物馆及剑桥大学图书馆所藏的甲骨材料。

饶宗颐在20世纪50年代已经跻身于世界一流汉学家的行列,从他与荷兰著名汉学家高罗佩的会面可见一斑。1958年,饶宗颐由意大利返港途中,飞机因机械故障而改降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没想到与高罗佩偶遇。二人互相心仪已久,一见如故,临别,高罗佩送给饶宗颐一本明万历版的《伯牙心法》,饶宗颐则赋诗二首回赠。

高罗佩是荷兰著名的汉学家。早年曾在荷兰乌策特大学研究院修读中、日、藏、梵语,研究东方历史文化。25岁获文学博士学位后,进外交界,同年出任荷兰驻日大使馆秘书。在日本他却以研究中国文化,以及中国文化如何传入和影响日本为主。高罗佩好古琴,曾师从我国著名的古琴大师叶诗梦,他写的《琴道》是第一部介绍中国古琴艺术的西文专著。他在重庆与于右任、冯玉祥等组织天风琴社相互唱和。他写中国旧体诗词,与郭沫若、徐悲鸿等大师都有唱和。他治印,出版的印谱上是齐白石题的字。齐白石、沈尹默等人的画上也有他的上款。

在他去世后,他的琴友兼诗友饶宗颐不胜悲恸之余写下“记曾载酒尊明阁,有香留带草,韵坠《平沙》”的词句,并号召海隅琴友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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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饶宗颐获得法国“儒莲汉学奖”

1962年,经戴密微推荐,饶宗颐以1959年出版的甲骨学著作《殷代贞卜人物通考》获得汉学“儒莲奖”。“儒莲奖”被称之为汉学界的诺贝尔奖,是以法国籍犹太汉学家儒莲(StanislasAignanJulien,1797—1873)命名的,由法兰西远东学院颁发的,“赠与在过去一年中关于中国语言、历史等领域最完美之著作”,该奖项于1872年创立,1875年起每年颁发一次,在西方学界影响很大。在饶宗颐获得此奖项前,中国学术机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学者王静如、洪业、冯友兰曾先后获得此一奖项,饶宗颐是建国以后被授予此奖项的华裔学者的第一人。

法国远东学院(Ecolefranaised’Extrême-Orient,简称EFEO,又译作法兰西远东学院)是法国一所专门研究南亚、东南亚和东亚文明的国家机构,研究范围涉及历史学、人类学、民俗学、考古学、艺术、文献学等。法国汉学研究的成果,和法国远东学院是密不可分的。很多著名的法国汉学家,例如沙畹、伯希和、马伯乐等,都曾长期供职于该学院。伯希和于1908年找到一大批敦煌文献,更是汉学史上一件重要大事。此批文献运回河内,而后转运至法国,促使了法国敦煌学的蓬勃发展,也使法国于该领域中一直走在世界前沿。

1964年,饶宗颐第二次去法国,当时是受法国远东学院邀请,主要是研究巴黎所藏敦煌写经、敦煌画稿,校勘敦煌曲子。因为此前,饶宗颐曾经出版过专著《词籍考》,在与戴密微商量合作研究的事宜时,戴密微建议合作从事《敦煌曲》的校录工作。当时的《敦煌曲》的校录主要是日本版的,有很多的错讹。应该有中文的校录,这样可以恢复原貌。主要的校录工作由戴密微完成,但饶宗颐对全稿做了校阅,又写了个《敦煌曲》,论著以两人共同署名出版。《敦煌曲》精印了一大批以前鲜为人知的曲子词写本,还有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没有收录的赞谒佛曲,也订正了旧录的许多讹误之处。从事这一工作,对于饶宗颐而言,最重要的是接触了很多第一手材料,在此基础上,后来他才可以在敦煌文学方面写了那么多文章。

除了敦煌词曲外,饶宗颐因为有很好的绘画基础,他的另外一个研究,是《敦煌白画》。饶宗颐在巴黎看到由法国人伯希和从敦煌带回的敦煌经卷,在这些经卷的末端以及背后,饶宗颐看到了不少唐代人绘制的画稿。这次经历促使他潜心研究敦煌壁画和画稿,并最终将研究成果著成《敦煌白画》一书,也从此开始了他对敦煌绘画的研究和创作。通过多年对敦煌壁画的临摹和创作,学贯中西、熟晓书画的饶宗颐先生还开创出中国山水画领域的“西北宗”画派。

关于“敦煌白画”的研究,是饶宗颐最早提出来的。此前,一般学者只注意到敦煌艺术中的壁画和绢画。饶宗颐曾经学过人物画,所以知道这部分白画的价值,他利用在巴黎讲学的机会,把散布在写卷的白描、粉本、画稿等有价值的材料一一辑出,编成《敦煌白画》,也算是填补了敦煌艺术研究上的一项空白。如果没有年少时对人物画的兴趣和素养,饶宗颐是绝对不会注意到这项课题的。在这部书上,饶宗颐还发表了一篇很长的论文《敦煌白画导论》,分三篇:上篇论及白画的源流和敦煌画风,中篇论及敦煌轴中的白画,下篇是专门探讨若干技法问题的。

法国的研究制度非常强调研究的创造性和开放性,这给饶宗颐留下很深刻的影响,他曾在自述中提到:法国的研究制度有个不重复的原则,而且法兰西学院是公开对外面讲课的,听讲的不限于人数。这个制度别的国家没有,我们也没有。戴老是院士,学术地位上是最高的人,他也对普通老百姓讲课,而且他是每一次都改题目,高等研究院也是每次换题目,所以我觉得法国法兰西学院的这个制度是很好的,是做学问的开端。高等研究院有50个教授,搞宗教的,每个人讲一个国家的神道,各种各样的。它肯把钱花在这个没有用的地方,不是功利性的。我尊重法国人的学问,不像今天的香港要问: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是功利的。国家花了很多钱在这个地方,艺术、学术不一定是以功利为前提的,我喜欢它就是这个道理,不像美国,是实用主义的。我们国家现在还比较好。法国人的制度在别的地方不大有,非常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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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至1966年,饶宗颐与汪德迈同游阿尔卑斯山、巴黎圣母院、拿破仑行宫等处,访雨果故居,而得纪游诗《白山集》一卷。《白山集》其中有一首五古《雪意》,诗云:雪意

垂老不废诗,所怕行作吏。

前藻试商榷,逸响差可嗣。

萧寥临皋壤,沉沉会雪意。

飞琼时起舞,搅碎故乡思。

暗水情微通,浮岚痴可喜。

此间无今古,昏旦气候异。

光届岭生泽,地滑步增驶。

凝愁翠欲拾,扶梦烟如芘。

园林粲皓然,贞白明吾志。

(平生所慕为陶贞白一流。其言“人生数纪之内,识解不能周流,天壤区区,惟恣五欲,实可愧耻。自云博涉,患未能精,而苦恨无书。”余之凡鄙,其病正同,然西来读书,流览图卷,所好有同然也。)这首诗及其附注,在饶宗颐先生人格境界的养成中,实有心灵史诗的价值——它在表现饶宗颐高迈人格的同时,揭示了他一个重要的生命意识的核心。简言之,饶宗颐所会之“雪意”,是一种远离世俗、无今无古,周流宇宙的冰雪情怀——亦即独立自由纯洁精粹的生命精神。

陶贞白乃南朝隐士陶弘景的号。贞白先生之所以为饶宗颐平生所倾慕,乃在于他站在宇宙生命观的高度,否定了“惟恣五欲”的人生选择,表达了对博学而精粹的学术的追求。另陶贞白有《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表达了自由自在地隐逸读书的高情,其间蕴含着远离政治不求功用的价值取向,这与饶宗颐高迈独立的人格异代同鸣,故饶宗颐既曾高吟过“何似山中云,朝夕任舒卷”的诗句,又于眼前洁白无瑕之冰雪世界引发出“园林粲皓然,贞白明吾志”的生命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