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的门口和村头的小树林遥相呼应,太婆说,天上的神仙一定看得见,茅草屋和村子连着,像狗头上挂一只铃铛。然后她说:“唉。”月亮有时圆,有时不圆;有时亮,有时不亮。日复一日,都是月亮在转。下雨天,村子被雨帘遮住,高大的杨树左右摇摆,泡桐的枝蔓扫掉屋角的瓦片,我能看得一清二楚。茅草屋很矮,树枝扫不到,而且我们这边没有树。屋前是田间小路,屋后是干净的麦田。
茅草屋门口两边的木桩又圆又直,显得无比周整,和别人家的门框差不多,我喜欢在上面蹭来蹭去。只是门头不高,屋檐上的草叶伸出,雨水顺着草梗往下滴,屋脚的泥土被滴出圆圆的虚线。从大路走来,进村的人们有时回头,看见门口,也看见我。无论我冲他们微笑还是生气,只是出于习惯,不再多思多虑。逗虫子、抓虱子、咬自己尾巴、看不同的人从身边经过,同样的解闷儿。
太婆不会管我追着拖拉机跑,但拖拉机上的人下车捡土坷垃扔我,或者打我的时候她会管。这时她叫我,我就赶快回家。有时我会跑出去玩玩,多半喜欢去坟场,那里通常不会有人。过节的时候才有人在那放鞭炮,我肯定是不敢去了。即使在坟场待上一天,我晚上还是会回茅草屋。天黑了我还不回家,太婆就心急了——她生怕我掉进屋旁的吃水井里,或者被人拐走。
四
太婆的儿子偶尔送来一袋子面,或者半袋米。太婆有时跟他说,还没有吃完,不用送这么多。他也不说话,放下就走。村里的大小事情都归他管,谁家吵架了,谁家生儿子了,谁家的母猪生了,哪里都有他。我看他带着别人走村串户,站在家门口迎来送往,好像进村的小轿车都与他有关。他不喜欢我,他儿子追着我打,他也不管,所以我也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半边脸上坑坑洼洼的肉瘤。太婆的女儿待我很好,但是见面的时间太少了。
有一次,太婆的儿子喝得醉醺醺的,滚圆的肚子一颤一颤,胳肢窝里夹着的皮包快要掉下来。我想如果他的皮包掉下来,我会帮他捡了送回家。他来到太婆的门前,不让太婆养我。太婆跟他说:“我少吃点,省下来给它吃,不会向你多要。”他说:“行吧,我对你仁至义尽,看人家还能说啥。”我仔细回想,曾经踹过我肚子一脚的会不会是他,但是什么也没能想起,就忘了这件事了。
太婆的女儿比儿子年纪大,脸上褶子挺深的,背有点驼,虽然没有太婆驼得厉害。她说:“能不能跟兄弟说说,乡上有补贴啥的,给您盖个砖房子?”太婆说:“盖房子也没用了,领点钱给孙子上学也好,给我有啥用,我快死的人了。”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喜欢现在的茅草屋,遮风挡雨,睡着暖和。太婆还说,“人就是这个样子,长短都是一辈子,过完了就完了,把你们养大就值了。”我看着她深陷的眼窝,不知道要说点啥。
太婆的女儿带来一桶花生油、一袋盐、一块肉,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太婆问她小孩子为什么没来,她说去上学了,不在家。因为村子里去上学的小孩都回来了,他们放假,这天我都没怎么敢出门。所以我不知道太婆的女儿说的是不是实话,也可能她家孩子上学的地方比较远,就像村子里戴黑框眼镜的大孩子一样,很久才能回家一次。反正她很久才看太婆一次,来了就坐在太婆的床上抹泪。
路过太婆儿子家门口,他拎起竹竿把我打得生疼。他家住在村东头的当街,离我们住的茅草屋不远。我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见到我就想打我一样。不过他不知道我故意弄坏了他的鞋子。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从茅草屋路过,太婆的儿子也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立马刹住脸上的笑,恨不得立马绕开。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太婆又不拿竹竿敲他。
五
晚上,太婆的女儿没有走,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下一趟,住下说说话。太婆的儿子过来一会儿,送来一个手电筒,又走了。等他走了我才回家,和他在一起我会不舒服。吃了晚饭,我出去透透风。天黑之后,风转凉了,清爽地吹在身上。坟场里飘着许多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和天上的星星做伴,我喜欢逗它们玩。路上没有人,我可以撒欢地跑。
坟场是村外的一片空地,坟前的墓碑高高耸立,被荒草覆盖的土坟数以百计。坟头的荒草割也割不完,太婆割了几十年,每年都会再长,所以烧饭、修补房子,从来不缺柴草。荆条最长最结实,又软,折不断,人要被缠在里面,跑不开,出不来。太婆说:“以前生活辛苦,老头在的时候,拿它编成筐子去卖钱,换粮食,搭配着野菜养活全家,现在搭配白面,日子好过多了。”但我觉得野菜不好吃。
我偶尔也想想父母,它们长什么样子,在干什么,会不会也想我。我试着跟萤火虫说说话,它们成群结队飞来舞去,一会儿就把我晃晕了。我想这个时候,我一定像太婆的儿子喝了酒一样,步履沉重,眼神迷离,应该回家好好睡一觉。可我不想动,反正没人管,就那样坐着,迷迷糊糊,直到萤火虫全部散去,剩下各种各样的虫子放声地叫,叫声刺破长空。
只有在夜深,才真的没人。我在长久的静默里隐藏,不去想伤心的事。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跑得很快,尤其在被追赶的时候。但是,梦中的遐想,或者飞驰的快感,都是错觉,无法掩盖痛苦的现实。小时候留下的后遗症,我有一条后腿使不上劲,根本跑不了多远。也许我该像坟头的一株草,枯荣由命,摇曳随风。
六
太婆的女儿吃惊得不得了。她说:“你咋来了?”说着流下泪来。我的腿被铁钩划伤了,结了血痂,还有成滴的血往外渗。太婆去世的消息比想象中传得要快。她给我拿水喝,拿东西吃,像最初的太婆一样。她也一个人住,但是,房子比茅草屋结实。墙角特别暖和,我舔舐伤口,一夜安稳。黎明时分,听见鸡叫的声音,我开始往回走。
太婆会被埋到坟里。我的朋友,熟悉的小树林和萤火虫,我要见到它们。想了又想,不管怎么样,必须回家。但我可能想错了,地里的人们看到我,就开始追我。这次动作更快,来人更多。他们拿着农具,长把子的铁叉、铁锨、榔头、抓钩,确实不愿让我多活一会儿了。我远远地看一眼村头的小树林,还有烧成灰的茅草屋,算是作别。
蒿草泛着枯黄的颜色,不能完全遮住我的视线,却有些绊腿,我干脆奔向大路,像车辆踩足了油门,在柏油马路上疾驰。当我再次回头,追来的人突然无影无踪了,因为来不及留下标志,我也迷路了,无法识别自己沿途的味道。我生怕在小道里再次迷失,只好沿着大路走。偶尔追着车子跑,直到追不上。
再次来到河边,不远处的桥让人感觉安稳。河水明澈见底,像极了仙女的眸子,倒映着天边的云彩,呈现出一幅图画,湛蓝的底色消解风尘,将芜杂的心事变得光鲜。眼见细致的波纹荡漾开来,绵延扩散,云朵也被画上无数个圆圈。圆的外沿,是岸上的脚印,我的足迹。金黄的麦茬像书卷般展开,在两岸重复经久的默契。柳叶翩翩飘落,没入嶙峋的根枝。
七
曾经的噩梦,在或紧或慢的水流中,身体的重量成为致命的打击。没有优柔寡断,没有思虑谋决,只有挣扎,摆动肢体。没有复杂的念头,没有清晰或者模糊的画面,内心急迫而又空虚的念头化作声音,遥遥地回响:我要上岸。到底是随波逐流,或者是逆流而上,那不是我该思考的问题。
睁开眼睛,只有眩晕。“哗啦啦”的流水抚过身体,带来叫人害怕的冰冷,残余的温度渐渐苏醒,我重新感到生命的鲜活。阴湿的破桥洞里,砖头瓦片儿的棱角变得神奇,纷纷扬扬的土灰充满诗意。我循着光亮一步一步往前爬,爬累了,歇一会儿。终于感到橘红色的阳光照在身上。荒草遮蔽了大部分桥洞,破桥底下,腥臭味和苍蝇铺天盖地,还有干瘪的人拉的屎,都被我抛在脑后。
在旷野里飞驰,我看见蔚蓝的天空中飘着洁白的丝绒。在骇人的机器轰鸣声中,人们脸上挂满了忙碌的汗水和幸福的笑容。金黄的麦穗在热风里曼舞。
为了避开路边的车和路上的人,我不敢走上大路。地里干活的人们见了我,有的会多瞧一眼,有的不会。有的人,望着我笑笑,我迎上前去,他们就转身走掉。有的人就更不要提了,他们毫不介意为别人美好的愿望泼盆冷水。我想要一个拥抱,或者一点温暖,却总是遭遇冷眼。看他们讪笑着离开,我快要放弃目之所及的所有人了,愈发依恋宁静的清晨和黄昏。
我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夜风驱走炎夏的闷热,麦秸杆上的露水泛甜,广袤无垠的原野是我自由的天地。那天,本来的遭遇毫无瑕疵,我找到了些吃的,尝了尝,不太难吃,足够填饱肚子。但大狗朝我扑了过来,我就跑掉了。大狗身强力壮,一步顶我三四步。好在它惦记着被我扔下的东西,没有紧追不舍,不然,我的肚子就不止被踹一脚这么疼了。
太婆拿一把老旧的镰刀,背一捆柴草,扒开坟边的荒草,发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