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盛开·90后新概念·初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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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绮想·他人生桃花扇(5)

高铁的车厢没有普通列车的那般热闹,乘客大多体面优雅。几个通电话的年轻男女无一不是压着声音,犹如落在湖面上的微雨。其余的人则盯着手里的屏幕,或者耳中别着听头,眼神茫然得灵魂好像都挥发掉了。列车快到让人惊慌,外面的风光在车中人眼里只得一片模糊。

骆嘉从座椅旁的通道中穿行过去时多数乘客都没什么反应,只专注着手头的事。她固然不是人鱼,游进人海里可以激起涟漪一层又一层,只是免不了心里不大舒服。肖宗云早就开解过她:“你又不是凯特王妃,凭什么要别人天天盯着你看呢?况且天底下对你骆嘉的好感有十成,只我一个就占了八成;预留一成,其他人再分一成。所以他们不怎么待见你也不奇怪。”

骆嘉笑着问回去:“那预留的一成怎么说,给谁备的呢?”“不能说。”宗云声音倦倦的,“你让我睡会儿,我托梦给你。”“你快休息。熬坏你没事,乘客就遭殃了。”骆嘉边笑边捻着头发。还没说完就

听见沉沉的鼾声,于是合上了电话。这片刻出神里已经走过了一节车厢,到了一位中年女性脚边。她裹着朴素的驼色束腰大衣,典雅的半长头发,皮肤是奶油白色,泛着叫人心安的光。她抬了抬手臂,似乎很难启齿。于是骆嘉过去弯下腰问:“您需要什么?”“并不要什么。我只是想问问这车能不能慢点开。”骆嘉一怔:“人们大多盼它更快一些还来不及,怎么您却想它慢呢?”“我本来不该说这种荒唐话的,你别介意。”中年女性笑了,“太快了,外面的东西都看不见。我又不常出门。”骆嘉想了一想,挺直腰说道:“您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呢。以前的车咣咣啷啷走得慢,可山啊树啊看得一清二楚。现在跑得要飞起来,却把什么都抹花了,像过时光隧道似的。”

中年女性拍了拍膝盖,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真是把时代给变了。以前坐车的时候没你们这么漂亮的人,也没人肯这么正经地搭理我。”

“这可就说错了,好像我们硬把时代给掰弯了一样。其实一天一天过来就是这样了,挺自然的。”骆嘉爽朗地笑了一下,扶着座椅上的把手走过去,“有事您记得叫我。”

中年女性郑重地应了一声。寥寥的几句话让骆嘉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余下的乘客各自紧紧关在自己的壁垒里,没什么交谈。彼此面面相觑不言不语,像是来自各个行星的人都会聚到一堂。与其说出来你不懂我我不懂你,就这样沉默倒也最好了。而刚才的对话总算把硬邦邦的冰凿碎了一角。

骆嘉以前并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以前在学校里她是镜子,别人有什么样的情绪话头她都原模原样地回过去。最近的几个星期里她才蛇蜕似的整个人都变了,从顽劣的小青变成了事事要考虑的白素贞。

“你是白素贞那我就跟你一块住雷峰塔去。”宗云对她说。

骆嘉认真起来,望着宗云的眼睛:“不会反悔?”“住得进雷峰塔的才不是凡人哪,非妖即仙。而且为了白蛇法海肯赔上一整座宝塔。我没什么能赔给你的。”“乱套了,浑蛋。”骆嘉揉乱了头发往他的怀里钻,“不过你有这个心就好了,给我什么塔都不换。”宗云怀里拥着她小鱼似的身体,一脚一脚踢着站台边沿上的雪。阴沉沉的寒冷从四面堵过来围剿他们,宗云只能抱紧了骆嘉,对抗这寒冷像跟世界作对一样。

哨子又快响了,又要把宗云给捉走。骆嘉在烫人的体温里昏沉沉地想。

株洲站到了。骆嘉靠在滑动门的里侧,闻着空气洇湿的味道。年后几场冷雪突然降在邯郸,继而沿着高铁的轨道往南边蔓延。从车门这边眺望过去满眼都是千山急雨的征兆,像绷着泪光的少女双目。大概一直到宗云在的车站都是这种天气。

在风口吹了两分钟的工夫便从发梢冷到了心底。一位穿着一般制服的女孩子恰从通道里出来,看见骆嘉靠在门上怔怔的样子,于是快步走来双手捧住她的脸:“那个小王八蛋又害你相思了是不是?”

骆嘉嗅着那一股子魅惑的香奈儿,慢慢往外逃:“你又换人了吧,云冉?他的古龙水搽得这么浓。”

“真的?”李云冉抬起胳膊卯足气吸了几口。“傻子,不打自招了。”骆嘉吃吃笑着看她的惊慌。云冉气急败坏地过来绞骆嘉,半笑半骂:“荡妇,占着自己是明媒正娶就看不起别人是吧?”

“打住,别再闹啦。”骆嘉威严地按住云冉,把她拉到镜子前双臂围在她的肩上,悄声在耳边吹着,“看看你,美得不让人活了。”两双眉眼印在镜子里,像两朵绣在屏风上的格桑跟辛夷。

骆嘉拉起云冉的手,看着葱白手指上挂着的约摸四克拉的火油钻说道:“你有能耐驯得住男人,肯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你戴上它,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闲言碎语的都是混球。我只能制得住那个穷小子,那自有我俩该有的风月。人比人不如人的,你别乱想。”

李云冉勾着骆嘉的下颌,收敛起平时的锋利说:“我真是赢不了你骆嘉,戴着这个你男人永远不能买给你的铁环环也赢不了。”

“你今天很像林黛玉,温柔得厉害。”骆嘉笑盈盈地看着镜子。“谁说的!”李云冉勃然作色,吼得池子里的水都漾起来,马上又显得有些难为情,“待会儿可别跟那个小王八蛋错过了。我羡慕你们,你们也要给我挣出值得羡慕的样子来。”

骆嘉的胃里忽然一阵烫,连推带搡地挤开李云冉钻进厕所。李云冉背倚在厕所门上,颇像清宫里忠心护主的傻宫娥:“老骆,你说我们刚念完书就头也不回地钻进这种地方,小姐的派头丫环的命。那些个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还有人给起个好听的名字叫天娇。我们累得吐血,算什么呢?”

骆嘉俯在马桶上看着一张卡在水面上的脸,一面听李云冉在外面自顾自地讲,一面砰砰地朝里面掉泪珠,把那张脸砸得烂碎。

“老骆?”“去值班!”骆嘉粗起嗓子遮住了颤音。

列车上响起几遍广播,提醒乘客们耒阳站到了。骆嘉撩起一捧水敷了敷红彤彤的眼,像淬火似的把它们迅速淬回浓黑的原形。她抬头看了看镜子,由于心理的作祟总觉得制服越来越束身,一天紧过一天,要把青春美丽从身体里勒出去。镜子里的妙蔓形体却是一副无忧无惧的骄傲样子,不像她那么惴惴。

“我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小家子气了?”骆嘉双手撑在水池边上,审讯镜子里的女人。

年关之前的一天,骆嘉坐在空空的车厢里跟宗云甚为滑稽地看了一场空想的电影。有几次她忍不住为这种荒唐笑了出来。

“认真看。”宗云坐在她邻座,对着了无一物的空气郑重其事。“抱歉!”骆嘉实在忍不住,笑罢了才问道,“演到哪里了?”

“安娜公主为了让姐姐消除冰冻的咒语孤身前往北山。自然,英俊挺拔的驯鹿人闪亮登场了。”“我猜猜,那男孩子肯定不怎么富贵。”

“这俩人,起码男孩子一见之下已经倾心。只是公主已经跟异国的王子结下海誓山盟,唉。”宗云满脸遗憾。

“无趣无趣,还是那老套的故事。”骆嘉难掩失望。“嗯,简直是陈词滥调——我们俩的故事也是太俗套了,穷小子搭美淑女,跟这电影似的。那还要往下演吗?”宗云握住骆嘉的手慢慢去抵他的青胡楂,露出的那种笑大约跟蓝天里白云腾结时一样。

“要演下去,比这电影还美满。”骆嘉低切又热烈地说。空空荡荡的列车像是白夜,是条留给这两个人的夹缝。在这条缝里他们看完连海市蜃楼都算不上的电影,然后宗云要被征去另一班高铁。不算死别,但还算得上生离。

骆嘉盘算着行程,在心里展开中国地图看着列车往南飞驰。现在大概已经走到广西的尾巴上了,只是宗云那边还没有动静。骆嘉呆怔了一会儿,看到4号车厢的那位优雅的中年女性走出来接热水,不由得帮她接过来伸到水龙头下。

“谢谢你。”骆嘉爽朗地一笑,低头去听水流的滴答声。

那位女性叠着双手垂在身体前看着骆嘉的腰身。这个时候天放了晴,斜阳满树,只是一闪就过去了,什么都来不及看。骆嘉觉得像被人从背后看到了往昔,借着一条笔直的路直通到心室里。滚烫的水珠从杯口溅到了她的拇指上,烫得她回过神来。

“好了?”中年女性笑眯眯地问道。“嗯。”骆嘉把杯子还回去,靠在储物室的门上。那位中年女性则压在玻璃车窗上看着簌簌而过的外景。列车轻飘飘地轧进隧道里,立刻又迫不及待地钻出来,蝴蝶似的沾衣即飞。“我在年前的时候去相亲了。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逃不过这个。”骆嘉本来打算在心里说的,声音却隔着一层肺跳了出来,吓了她自己一跳。

“那个小伙子怎么样?让你动心了没有?”女性礼貌地问。

“我坐桌子的这一块,他却坐在我旁边。哪有这样相亲的呢?”骆嘉在胸前比画几下,兀自笑了出来。

中年女性笑了笑,道:“是不寻常,也许那个小伙子与众不同。”“他的头发卷卷的,肤色白得要冒气了。厚厚的头发把额头盖了个严实。有多高呢?大约比宗云还高上几个指头,我只能够到他的锁骨那里。他很懂得怎么引导别人聊天,什么话题经他一提简直百谈不厌,而且他就那样裹在一件黑大衣里,白皑皑的围巾也不摘,侧着看我的时候真让人窒息。是心如鹿撞吧,男孩子长成这样没办法不叫人怜惜。

“那个男孩子点菜也很有一套——淋着柠檬汁的烤鲈鱼,奈良的清酒,精巧的米泽牛肉,混在一起辣辣的。我伸着舌尖一点一点去咂清酒,他就一面笑我一面用刀叉剖开鲈鱼,精心地把骨刺一条一条剔个干净后摆到我面前。”

“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这样的男人也许早嫁了几回了。”说罢女性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咳,又问,“你有什么不中意的地方?”

“吃到后面他递过去信用卡并用侍应递过来的圆珠笔签字确认金额,细心地不让我闻到铜臭气。然后我们出来,他也不管车停在那里会不会出事,就带着我在中华大街的梧桐道上走。手掌那么大的小红灯笼还在树上挂着,红彤彤的。

“他这人幽默,不多话,随口几句就让人敞开怀来笑。跟他一块待着像泡了一个热水澡,上上下下都是舒服的。”骆嘉抵着鼻翼吸了吸,又笑着说,“我们走得迷瞪瞪的,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两边的路灯嗡嗡响了几下就一盏一盏亮起来,晚风吹了一阵子,凉丝丝的。

“他摸了摸我的手,匆匆钻进路旁一家便利店,从货架上取了一样什么东西搁进店里的微波炉里。一会儿工夫,他跑了出来塞给我一瓶热乎乎的牛奶,拿起我的双手握紧它。

“我的眼睛都热红了,他就只是看着我。”骆嘉笑着说,笑到尾声眼泪就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流了一脸。

中年女性把杯子搁在一边,过来给她擦去满腮的泪。她的掌纹抹得骆嘉一片腮红:“他不中你的意,还是你不能要他?”

“我不能要他,怎么样我都不能要他!”

中年女性压开水阀,舀了一小捧温水给骆嘉冲了冲泛红的皮肤:“你这么小的人儿,到底有什么样的难处能把你难成这样呢?”她将散出来的头发给骆嘉压回去,又仔细地帮她理了理鬓角。

“妆都给哭花了,我给你补一补。”她从怀里取出一个质朴的妆盒,捡了粉扑跟几支笔出来,描两笔便向后仰一仰看上一眼,然后再俯上前继续补。她不说骆嘉选得好,也不说她选得不好,“做父母的总会小心把着女儿的终身,想她能嫁得圆满。你嫌他们私自给你安排有钱人家?”

“我不是怪这个……我是从来都没有记下来他长什么样子,”骆嘉笑里挂着哭音,“打坐下来的时候我就擅自把他的脸换成了另一张。从头到尾我想的都是另一个。”

“另一个,恐怕是穷小子吧。”中年女性将眉刷咬在嘴里,扶着骆嘉的脸端了端,跟照一面镜子似的,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又过了几段忽明忽暗的隧道,列车吭吭顿了几下便哑了火,滑停在一段凌空的高架桥上。还远没有到广州,能看得见几辆三个轮子的机车幽幽地跑在下面的田间,被葱绿色夹着的一条黄尘小道上。某些时候骆嘉也像这列高铁,累极了就滑在宗云的肩膀上。

骆嘉惦记着前面的情况,又知道李云冉是急性子,怕她捅出娄子来,于是急匆匆地往前面穿,并不忘记对中年女性说道:“可能是前面的车站没有发出去车,班次延误了。”

中年女性立在原处摆着手让她赶快去,然后就仍然端起她的水杯握在胸前。骆嘉看了看她,有一种凛水晒在阳光下的感觉。

李云冉在乘务室里喳喳地叫来跳去,几个男同事在她跟前倒显得猫一样安静。“隔着八丈远就知道是你在鬼叫。”骆嘉进来向几位同事点点头,忍着不往窗外看。李云冉的脾气悬在半空没地方撒,索性三推两拽把男士驱了个干净,然后抬起一条白腿跪在座椅上,另一条腿撑着时时刻刻燃着火似的曼妙身体。只是她看见骆嘉凝着眉郁沉沉的样子没敢立刻去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