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推测,我的姨婆一定被我的长期垂头丧气弄得不安起来了,于是就借口不放心那座出租的小屋,要我到多佛去看看情况,还要我跟那个房客续订一个期限更长的租约。
我发现,那座小房子的情况一切都让人满意;特别让我姨婆高兴的是,我报告说,她那位房客继承了她的衣钵,不断地跟驴子作战。我在那儿办完了姨婆要我办的小事,只在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徒步前往坎特伯雷。当时又是冬天了,那寒冷、有风的清新天气,还有那一望无际的丘原,重又点燃起我的一线希望。
来到威克菲尔先生的家里,我发现,在以前一直是乌利亚·希普待的楼下那间小屋里,坐着米考伯先生,正专心致志地在握笔抄写。他穿着一套司法界人士穿的黑衣服,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显得又粗壮、又高大。
米考伯先生看见我非常高兴,但也有一点慌乱。他本想要带我立刻去见乌利亚,但是我谢绝了。
“你总还记得,这幢房子我是很熟的,”我说,“我知道从哪儿上楼。你觉得法律这一行怎么样,米考伯先生?”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回答说,“对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来说,学习法律显得太烦琐了。即使在我们业务往来的信函里,”米考伯先生看了看自己正在写的信件,说,“你的思想也不能自由翱翔,无法做任何高超精彩的表达。不过,这依然是一种伟大的行业!”
接着他告诉我说,他现在就住在乌利亚·希普的老房子里,米考伯太太要是能在自己家里再次接待我,一定会非常高兴。
“那地方很卑微,”米考伯先生说,“我这是引用我的朋友希普最喜爱的说法。不过,这也许是日后能住上更宽敞舒适住宅的台阶呢。”
我问他,到目前为止,他是否满意他的朋友希普对他的待遇。他先站起来看看门是否关严了,然后才低声对我说: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一个深受经济重压的人,对大多数人来说,总是处于不利的地位。而当这种重压逼得你非提前预支薪水不可时,这种不利的地位是决不会得到改善的。我所能说的只是,我的朋友希普对于我那些不必详述的请求,从态度上看,可以说在头脑和心肠上都还有所增光。”
“我想,他在金钱方面是不会很大方的。”我说。
“对不起!”米考伯先生带着一种克制的神情说,“我是凭我的经验来谈我的朋友希普的。”
“你的经验能这样合乎时宜,我很高兴。”
“你是很体谅人的,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接着便哼起一支小调来。
“你常见到威克菲尔先生吗?”我换了个话题问道。
“不常见,”米考伯先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我得说,威克菲尔先生是个心地极好的人;不过他——简单地说吧,他已经过时了。”
“我想,恐怕是他那位合伙人有意使他这样的吧。”我说。
虽然我看出米考伯先生的神情变得很不安,而且这种神情紧紧束缚住他,好像他的新职务对他并不适合似的,不过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责怪他。我把这话对他说了之后,他好像放了心,就跟我握了握手。
“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我敢向你保证,我觉得威克菲尔小姐真是太招人爱了。她是位非常卓越的年轻小姐,具有非凡的妩媚、娴雅和美德。我说的全是实话,”米考伯先生说着,送出一个飞吻,还用他那最文雅的姿势鞠了一个躬,“我要向威克菲尔小姐致敬!啊哈!”
“你这样说,我至少是高兴的。”我说。
在那间古色古香的老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却留有希普太太的痕迹。我朝仍由爱格妮斯住着的那个房间里看了看,只见她正坐在火炉旁,在一张雅致的老式写字台上写着什么。
由于我挡住了光线,引得她抬头一看。于是她那聚精会神的脸上,立刻布满了笑容。我成了她亲切关怀和热烈欢迎的对象,这让我多高兴啊!
“哦,爱格妮斯!”我们并肩坐下后,我说,“我近来可真想念你啊!”
“真的?”她回答说,“又想念了!这么快?”
我摇摇头。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爱格妮斯。我似乎缺少我应有的某种精神方面的能力。以前在这儿过着那些幸福日子的时候,凡事你总是替我动脑筋、出主意,我也就很自然地向你请教,求你支持。我真认为,现在我缺少的就是这个。”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爱格妮斯高高兴兴地问道。
“我不知道该把它叫作什么?”我回答说,“我想,我这个人还算诚挚、有毅力吧?”
“我相信是这样。”爱格妮斯说。
“也还有耐心吧,爱格妮斯?”我略带迟疑地问道。
“是的,”爱格妮斯笑着回答说,“可有耐心呢。”
“可是,”我说,“我是那么苦恼,那么忧伤,在自信力方面总是没有把握,犹豫不决,我知道我一定缺少——我该怎么说呢?——某种倚靠吧?”
“要是你乐意的话,那就这么说吧!”爱格妮斯说。
“是啊!”我回答说,“你瞧!你到了伦敦,我倚靠你,立刻就有了目标,也有了办法。我没有了办法,来到这儿,转眼之间自己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走进这个房间后,让我苦恼的处境并没有改变,可是就在这短短的片刻,我已经受到一种力量的影响,心情有了变化。哦,使我变得好多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的秘诀到底是什么,爱格妮斯?”
她的头低了下来,看着火炉。
“我这是老一套,”我说,“当我说,我在小事情上也跟在大事情上一样时,你可别见笑。我从前的那些麻烦事,全是胡闹,现在的事可真的是严重了。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离开你这位异姓妹妹——”
爱格妮斯抬起了头——一张多可爱的天使般的脸啊——朝我伸出一只手,我在它上面吻了一下。
“爱格妮斯,不论什么时候,要是一开始就没有你给我出主意,帮我做决定,我好像就会变得乱糟糟的胡来一气,陷入各种各样的困难境地。最终我就得跑到你这儿来(我总是这样),于是我便有了安宁,有了快乐。现在,我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旅人回到家里一样,深深感到安息的幸福!”
我说的这番话,字字发自肺腑,使我自己也感动得不能成声,我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我这儿写的,完全是实情。不管我这个人也像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一样,内心有怎样的矛盾,怎样的不一致,不管我过去的作为有什么不同,也许要好得多,不管我做过什么有悖常情、有违良心的事,我都一概不知。我只知道,有爱格妮斯在我身边,我就感到安心和平静,我也就变得十分真诚。
爱格妮斯用她那平静的姐妹般的态度,晶莹的眼睛,柔和的声音,还有她的端庄稳重(这在很久以前就使她所住的这座房子成了我的圣地)使我很快就战胜了我的弱点,引我说出打从我们上次分别以后发生的一切。
“再没有一个字可说了,爱格妮斯,”我说完心窝里的话后,说道,“好了,这会儿全指望你了。”
“可你决不能指望我,特洛伍德,”爱格妮斯可爱地含笑回答说,“得指望另一个人。”
“指望朵拉?”我说。
“正是。”
“呃,我还没有跟你说呢,爱格妮斯,”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朵拉——很难——我决不会说她很难指望,因为她是个纯洁、真诚的人——不过很难——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爱格妮斯。她是个胆小的小女孩,很容易受惊、害怕。不久以前,她父亲还没有去世,有一次,我想我应该跟她谈一谈——要是你不嫌烦,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就告诉她,我怎么对朵拉说我变穷了,要她看看烹饪书,练习记记日用账,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哦,特洛伍德!”她微笑着劝我说,“你还是那副鲁莽的老样子!你用不着这样去惊吓一个胆小、可爱、毫无经验的女孩子,照样也能在世路上认真谋生、努力上进的啊。可怜的朵拉!”
“那我该怎么办呢,爱格妮斯?”我注视着火炉,过了一会儿,问道,“怎样做才对呢?”
“我想,”爱格妮斯说,“正当的途径是,应该给那两位老小姐写信。你不认为,任何偷偷摸摸的办法,都是不值得采取的吗?”
“对。要是你认为这样的话。”
我原本希望,除了爱格妮斯,不要有别的人在跟前。可是希普太太来到了屋子里,请我允许她带着编织活坐在这儿的火炉旁。
吃晚饭时,她同样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我们。吃完饭,她儿子来接班了。等到只剩下威克菲尔先生、他和我三人时,他就充满敌意地斜睨着我,还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弄得我简直没法忍受。到了客厅里,那个做母亲的又坐在那儿编织、监视。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就寝的时候。眼看这母子俩,像两个大蝙蝠似的俯临在整座房子的上空,用他们那丑陋的形体,把房子里遮挡得暗淡无光,我感到难受极了,我真想待在楼下,任凭编织什么的,也不愿上床去睡。我几乎一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编织和监视重又开始,延续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