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婆看了我给那两位老小姐写的信,认为可以。我把信发出后,已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尽量耐着性子等待回音了。一天晚上,天下着雪,当我从博士家徒步回家时,我依然耐心地等待着,我已经等待了将近一个星期了。
那天的天气很冷,刺骨的东北风已经刮了一些时候。天色渐暗,寒风也随着停息了,可是跟着却下起雪来。我记得,那场雪下得很大,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停地落着,地上很快就积得厚厚的。车轮声和脚步声都听不见,仿佛街上铺满了厚厚的羽毛。
我回家最近的路——在这样的晚上,我当然走最近的路了——是穿过圣马丁教堂巷。这条巷因而得名的那座教堂,它的周围当年并不宽敞,前面也没有空地。巷子弯弯曲曲地通向河滨街。当我走过柱廊下的台阶时,在拐角处见到了一个女人,她朝我看了一眼,就穿过狭窄的小巷不见了。我认识这张脸,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想不起在哪儿了。这张脸我脑子里有点印象,因而一下就使我心里产生了联想。不过突然遇见她时,我正在想着什么别的事,所以就搞糊涂了。
在教堂的台阶上,我看到有一个男人正弯腰把背着的一个包裹,放到平滑的雪地上,为的是要把它整理一下。我看到那个女人和看到这个男人,是同一个时间。我记得,当时我只是惊奇,并没有停下脚步。不过,不管怎么样,反正当我往前走的时候,那男人伸直腰杆,转身朝我走了过来。跟我面对面站着的,原来是佩格蒂先生!
这时,我也记起刚才见到的女人是谁了。那是玛莎,就是那天晚上艾米莉在厨房里给过她钱的那个女人。汉姆曾告诉我说,佩格蒂先生说过,即使把沉入海底的所有珍宝都给了他,他也不愿见到他的宝贝外甥女跟这个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就是玛莎·恩德尔。
我跟佩格蒂先生互相热烈握手。开始时,我们俩谁也说不出话来。
“大卫少爷!”他紧握住我的手说,“见到你,甭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先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我亲爱的老朋友!”我也说。
“我本来打算今儿晚上就去看你的,先生,”他说,“可我知道你姨婆跟你住在一起——因为我去过那边——去亚茅斯的路上——我怕今儿太晚了,所以打算明儿一早在我走之前再去看你,先生。”
“你还要走?”我说。
“是的,先生,”他很有耐性地点着头回答说,“我明天就走。”
“那你现在去哪儿?”我问道。
“噢!”他回答说,一面抖落长头发上的积雪,“我要去找个过夜的地方。”
当年,金十字旅店的马圈有个边门,几乎就在我们站着的地方对面(这家旅店跟佩格蒂先生的不幸有关,因而我记得特别清楚)。我把这个入口指给他看,随后就挽住他的胳臂,一起走了进去。马圈的外面,有两三间休息间都敞开着。我往其中的一间看了看,发现里面没有人,炉火却烧得很旺,我就带他走了进去。
当我在灯光下看他时,发现他不但头发又长又乱,脸也让太阳晒黑了。他的须发比以前更白,脸上和额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从他的外表处处都可以看出,他经过艰苦跋涉,历尽风霜。不过他看上去仍很硬朗,像个目的坚定、不知疲倦的男子汉。他把帽子和衣服上的雪抖落,又抹掉脸上的雪,对他的这些举动,我心里暗暗地做了观察。他背朝着我们进来的门,和我面对面地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这时又伸出他那粗糙的手,热烈地握起我的手来。
“我要跟你说说,大卫少爷,”他说,“我去过的地方,我打听到的一切。我去过的地方不少,打听到的消息却不多。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说!”
我拉铃叫人送点热的东西来喝。他说比麦酒厉害的东西,他是不喝的。当麦酒送来,在火炉上加热时,他一直坐在那儿想着什么,脸上一副郑重其事的庄严神情,所以我没有冒昧地去打扰他。
“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待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抬起头来说,“她老是跟我说起大海的事,说起海水变成深蓝、在阳光下金光万道的海滨。我有时想,因为她父亲是死在海里的,所以她对海才想得这么多。你知道,我并不清楚,不过也许她相信——或者希望——他父亲已经漂到那边海滨,那些鲜花常开、阳光灿烂的地方去了。”
“这也许是孩子的幻想吧。”我回答说。
“她——丢了的时候,”佩格蒂先生说,“我心里知道,他一定会把她带到那种地方去的。我心里知道,他一定会对她说那些地方多么多么好,她怎样在那儿成为阔太太,他怎样先用这类话使她听从他。上次当我们见了他妈时,我心里就非常明白,我猜对了。所以我就过了海峡,去了法国。我在那儿上了岸,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我看到门动了动,雪花飘了进来。看到门又打开了一点,一只手轻轻地插了进来,挡住门不让关上。
在门口的人原来是玛莎。我清楚地看到她那憔悴的、留心谛听着的脸。
“不过,大卫少爷,我赶到这儿,赶到那儿,都没有找到艾米莉,于是我就先回家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有两三封信,或者说小纸包,他把它们放在桌子上。
“这头一个包儿,”他从这些小纸包中拣出一个来,说,“是我走后不到一个星期收到的。是一张五十英镑的钞票,用一张纸包着,写明给我收,是夜里从门底下塞进来的。她想装出那不是她的笔迹,可是她瞒不过我!”
他小心翼翼、非常耐心地把那张钞票照原样包好,放在一旁。
“这是写给葛米治太太的,”他打开另一个小包说,“两三个月以前收到的。”他把包中取出的信看了一会儿,才把它递给了我,同时低声说,“麻烦你看看这封信,先生。”
我看的信内容如下:
哦,当你看到这封信,知道是我这只有罪的手写的,你会有什么感想啊!不过我要求你千万、千万对我心软一点,只软一会儿——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舅舅好!求你千万、千万对一个可怜的女孩发发慈悲,用一小张纸片给我写几个字,他好不好,在你们不再提起我之前,他说过我什么——晚上,到了我以前回家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他在想念他一直那么疼爱的人的样子。哦,想到这儿,我的心都碎了!我给你跪下了,我恳求你,请你千万不要像我应得的那样狠心——我非常非常清楚,这是我应得的——对待我,求你宽宏大量,发发慈悲,写一点他的情况,寄给我。你不用再叫我“小”什么的,也不必叫我那被我玷污的名字了。哦,我只求你听听我的苦痛,可怜可怜我,给我写几个字,告诉我今生今世永远、永远也见不到的舅舅的情况吧!
亲爱的,要是你一定要狠心待我——狠心是应该的,这我知道——不过,请你听我说,如果你一定要狠心待我,亲爱的,在你完全决定不理睬我可怜的、可怜的恳求以前,请你先问问那个被我害得最惨的人——那个原本我要做他妻子的人!要是他好心到肯说,你可以写几个字给我——哦,我想他会肯的!只要你能问问他,我想他会肯的,因为他一向非常坚强,非常宽厚——那你就告诉他(不过别的就不用说了),每当夜晚听到刮风了,我就觉得,好像那风是因为看到了他和舅舅,才气愤地从我身旁刮过,正要到上帝那儿去控告我。告诉他,要是我明天就死去(哦,要是我应该死去,我是乐意死掉的!)我一定要用最后的话为他和舅舅祝福,用我最后一口气为他有个幸福的家庭祈祷!
这封信里也装了一些钱,五个英镑。跟头一笔钱一样,这笔钱他也没有动,照样包了起来。信上还详细写有回信的地址。这当中虽然透露了几个转交的人,但很难确切断定,她的藏身之地到底在什么地方,不过至少有这种可能:她发信的地方,就是人们说的见过她的那个地方。
“给过她什么回信吗?”我问佩格蒂先生。
“因为葛米治太太不大有文化,先生,”他回答说,“汉姆好心先给她打了信稿,她再照着抄的。他们告诉艾米莉,说我找她去了,还告诉她我临走前讲的一些话。”
“你手里拿的是另一封信吗?”我问道。
“不是信,先生,是钱,”佩格蒂先生把它打开了一点,说,“你瞧,是十个英镑。里面写着,‘一个忠实的朋友赠’,跟头一次一模一样。不过头一次是从门底下塞进去的,这一次是前天由邮局寄来的。我要照着邮戳找她去。”
他给我看了看邮戳。地名是上莱茵的一个市镇。他在亚茅斯找到几个知道那地方的外国商人;他们在纸上画了一张简略的地图,这图他完全可以看懂。他把图摊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在图上指出他要的路线。
我问他汉姆可好,他摇摇头。
“他干起活来,”他说,“比哪个汉子都强。他的名声,在那一带好极了,不管世界上哪个地方,哪一个男子汉,他都比得上。你知道,不论是谁,随时都肯帮他的忙,他也随时肯帮别人的忙。从来没听到他说过半句抱怨的话。不过我妹妹总认为(这话只是咱俩说说),他伤心透了。”
“可怜的人,我也认为是那样!”
“他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大卫少爷,”佩格蒂先生严肃地低声说,“好像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的样子。遇上坏天气,要干险恶的活,总有他。干危险的苦活时,他老是抢在伙伴们的前头。可是他又像个孩子一样温顺,亚茅斯的孩子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收在一起,用手抚平,把它们包成一小包,然后重又仔细地把它放回到自己的胸前。门口的那张脸不见了。我依旧看到雪花飘进门内,但那儿什么别的也没有了。
“好了!”佩格蒂看着自己的行囊说,“今晚上既然见过你了,大卫少爷——这真让我高兴!,明儿一早我就要上路了。我这儿的东西,你都见过了。”说时把手按在没有小纸包的地方,“这会儿最让我担心的事,钱还没有退回,我就遭到什么意外。要是我死了,钱丢了,或者给偷了,或者不管怎么的给弄丢了,那个男人就永远不会知道真情,一定以为我收下了。我相信,那另一个世界也决不会收留我的!我相信,我非得再回到这个世界来一趟不可!”
他站起身来,于是我也站了起来。出门以前,我们又紧紧地握了握手。
“哪怕得走上一万英里,”他说,“走到我倒下死去,我也要把这钱放到他的面前。我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再能找到艾米莉,那我就心满意足了。要是我找不到她,也许有天她会听说,她这个疼她的舅舅只是因找她送了命才不再找她。要是我对她的看法没错的话,她听到这话,到末了也会回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