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小姐的回信终于来了。她们首先向科波菲尔先生致意,跟着告诉他,“为了使双方愉快起见”,她们已经对他的来信做了十分仔细的考虑。她们对于科波菲尔先生来信中所提之事,不便“通过信函方式”发表意见,敬请见谅;不过,如若科波菲尔先生肯于某日(如他认为适当,请一知心密友陪同)光临寒舍,她们一定乐于就此事做一次面谈。
对于这一佳音,科波菲尔先生立刻就做了回答。回信中,他也先向那两位老小姐问候请安,接着说,届时他定当前往拜望两位斯潘洛小姐,并遵嘱由内院法学院之密友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陪同前往。科波菲尔先生把信发出以后,立即就陷入了神经的极度兴奋之中,就这样一直延续到约定的那一天。
快到两位斯潘洛小姐的住处时,我对自己的外部仪表和精神状态,都感到很不放心,因此特雷德尔提醒说,先去喝杯酒提一提神。于是我们来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喝了杯麦酒,跟着他就脚步蹒跚地带我来到两位斯潘洛小姐的门前。
女仆打开了门,我模模糊糊地只觉得,自己像是正在展出,供人观览;同时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过一个挂着晴雨计的门厅,来到楼下的一间安静的小客厅,客厅外面是一座清洁的花园。还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落了座,看到特雷德尔把帽子一摘,他的头发就立即竖了起来,就像藏在玩具鼻烟壶里装有弹簧的小人儿一样,盖子一开就会弹出来。我还模模糊糊地听到,大壁炉的搁板上,有只老式的座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我想使它跟我的心跳合拍——可是没能办到。我觉得,我曾朝客厅四处张望,看看是否有朵拉的踪影,可是见不到她。我还觉得,我好像听到吉卜在远处叫了一声,但马上就让人给捂住了。最后,我发现自己把身后的特雷德尔几乎挤到壁炉里,昏头昏脑地朝两位瘦小、干瘪的老小姐鞠了一个躬。她们俩都穿着黑衣服,让人吃惊的是,两人都活像新近去世的斯潘洛先生。
“请坐。”两位瘦小女士中的一位说。
“科波菲尔先生!”拿着信的那位妹妹说。
我做了点什么——我想,大概是鞠了一个躬吧——然后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时那位姐姐插嘴了。
“我妹妹拉芬妮娅,”她说,“熟悉这类性质的问题,所以由她来讲一讲我们认为最能增进双方幸福的意见。”
拉芬妮娅小姐接过话头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你来信要求我姐姐克拉里莎和我,允许你作为我们侄女的正式求婚者,来我们这儿。”
“要是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克拉里莎小姐又发作道——如果我可以把这种平静的讲话称为发作的话,“希望他的周围尽是博士公堂的气氛,而且是唯一的气氛的话,那我们还有什么权利和理由来反对呢?我要明确地说,没有。我们一向都不愿多管别人的事,不管是什么人的。不过为什么不这样说出来呢?让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和他的太太跟他们的那班人交往吧,也让我妹妹拉芬妮娅和我跟我们的那些人交往好了。我相信,我们也能为自己找朋友的!”
这话好像是冲着特雷德尔和我两人说的,因此我们俩都回答了几句。特雷德尔说点什么,我没听清。我想,我说的是,这样一来,对所有有关的人,都很有面子了。不过,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一点都不明白。
“拉芬妮娅妹妹,”克拉里莎小姐说,现在她已经发泄够了,“我亲爱的,你可以说下去了。”
拉芬妮娅接着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我姐姐克拉里莎和我,对你的来信非常仔细地考虑过了;而且不仅我们做了考虑,最后还把信给我们的侄女看了,跟她做了商议。你认为你非常喜欢她,这我们相信。”
“我是这样认为的,小姐。”我欣喜若狂地开始说。
“我们觉得,特雷德尔先生,”她说,“他们的这种感情,我们得亲自好好考察一番,这样才比较慎重。目前,我们对这种感情还一无所知,从而也就无法断定,这种感情到底有多真实。所以我们倾向于只能接受科波菲尔先生的提议,即同意他来这儿访问。”
“两位亲爱的小姐,”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大声叫了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不过,”拉芬妮娅小姐接着说——“不过,在目前,特雷德尔先生,我们还是希望把这当成对我们的访问。我们一定要严格防止,把这看成科波菲尔先生和我们的侄女已经订婚。那总得等到我们有机会——”
“等到你有机会,拉芬妮娅妹妹。”克拉里莎小姐说。
“好吧,就这样吧!”拉芬妮娅小姐叹了口气,表示同意说——“那总得等到我有机会亲眼看一看才成。”
“科波菲尔,”特雷德尔转脸向着我说,“我相信,你一定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更体贴周到的安排了。”
“再也没有了!”我大声说道,“我深深地感到这一点。”
“事情既然是这样,”拉芬妮娅小姐又看了看她的摘记,说,“只有在这样的理解下,他才能前来访问,那我们一定要请科波菲尔先生,凭他的名誉明确做出保证,以后他跟我们的侄女之间,不管用什么方式往来,绝对不能不让我们知道。不管他对我们的侄女有什么打算,都得先向我们提出——”
“向你提出,拉芬妮娅妹妹。”克拉里莎小姐插嘴说。
“好吧,就这样吧,克拉里莎!”拉芬妮娅小姐无可奈何地同意说,“得先向我提出——应该先得到我们的同意。我们必须把这一条作为最明确、最重要的规定,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破坏。我们之所以希望科波菲尔先生今天有一位亲密的朋友陪同前来——”说到这儿,她把头往特雷德尔一歪,特雷德尔则急忙点了点头,“就是为了在这个问题上不要有什么怀疑或误解。要是科波菲尔先生,或者是你,特雷德尔先生,在做出这类承诺时,感到还有点犹豫不决,那就请你们再考虑一段时间。”
在狂喜的热情下,我大声嚷道,片刻的考虑都没有必要了。我以最热烈的态度,声明保证遵守要我做出的承诺,请特雷德尔为我作证;并且说,如果我对此有半点违背的话,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请等一等!”拉芬妮娅小姐把手一举,说,“在有幸接待你们两位先生之前,我们就商议好了,决定让你们两位单独待一刻钟,把这一点好好考虑一下。现在请允许我们暂且告退。”
我再三说不必考虑了,但是没有用。她们坚持要告退这么一段时间。因此,这两只小鸟仪态凛然地走出去了。这一来,让我有机会接受特雷德尔的祝贺,也让我觉得仿佛自己已经到了极乐世界。就在一刻钟以后,她们准时回来了,那凛然的仪态,不亚于出去的时候。她们出去时,衣服的窸窣声,如同秋叶,她们回来时,也是这样。
这时我再次保证,一定遵守她们规定的条件。
“克拉里莎姐姐,”拉芬妮娅小姐说,“其余的归你了。”
克拉里莎小姐第一次分开交叉的双臂,拿过摘记,朝上面看了看。
“要是方便的话,”克拉里莎小姐说,“我们将高兴地欢迎科波菲尔先生每逢星期天来吃正餐。我们的正餐时间是三点钟。”
我鞠了一个躬。
“除了星期天,一个星期的六天中,”克拉里莎小姐说,“我们将高兴地欢迎科波菲尔先生来吃茶点。我们吃茶点的时间是六点半钟。”
我又鞠了一个躬。
“吃茶点是一星期两次,”克拉里莎小姐说,“这是规定,不能再多。”
我又鞠了一个躬。
“科波菲尔先生信里提到的那位特洛伍德小姐,”克拉里莎小姐说,“也许想来看望我们。要是这种访问使各方都感到愉快,那就好,我们非常高兴欢迎来访,而且还要回访。可要是这种访问使各方都感到不愉快,那就不要访问了,就像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和他家里那样,因此两者的情况完全不同的。”
我表示说,我姨婆一定会以认识她们为荣,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过我得说,至于她们今后能否相处得很投机,我可不敢担保。现在条件已经讲完了,我以最热烈的态度向她们表示了谢意。接着我先取过克拉里莎小姐的手,然后又取过拉芬妮娅小姐的手,分别在我嘴唇上按了一下。
随后拉芬妮娅小姐站起身来,请特雷德尔先生允许我们告退一会儿,接着要我跟她出去。我全身颤抖着,遵命跟着她,被她带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在这儿,我发现了我那最亲爱的宝贝朵拉,她两手捂着耳朵,可爱的小脸对着墙,站在门背后;吉卜的脑袋上扎着条毛巾,关在盘碟保温柜里。
啊!她穿着黑长袍多迷人呀!一开始,她呜咽着哭得多难受,怎么也不肯从门后出来!当她终于从门后出来时,我们是多么相亲相爱啊!我们把吉卜从盘碟保温柜里抱出来,让它重见天日(它打了好多喷嚏),我们三个又得以重新相聚时,我感到,我置身在多么幸福的天堂胜境啊!
“我最亲爱的朵拉!现在你可真的永远是我的了!”
“哦,别这样说!”朵拉恳求说,“请别说了!”
“你难道不是永远是我的吗,朵拉?”
“哦,是你的,当然是!”朵拉大声说,“可是我吓坏了!”
“吓坏了,我的宝贝?”
“嗯,是的!我不喜欢他,”朵拉说,“他为什么不走?”
“谁呀,我的命根子?”
“你的朋友,”朵拉说,“这跟他毫不相干。他一定是个很蠢的笨东西!”
“我的宝贝!”,再没有比她这种幼稚的孩子气更迷人了,“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哪!”
“嗯,可是我们用不着什么大大的好人呀!”朵拉噘起嘴,说。
“我的亲爱的,”我劝她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跟他很熟的,你会非常喜欢他的。再过几天,我姨婆也要上这儿来,等你跟她熟了,你也会非常喜欢她的。”
“不要嘛!请你别带她来!”朵拉惊惶地轻轻吻了我一下,合起双手,说,“别带来。我知道她是个爱惹是生非的老东西!别让她到这儿来,多迪!”“多迪”是“大卫”的讹音。
当时,劝也没用。于是我就笑了起来,赞赏了她一番,我只觉得自己沉浸在爱河中,幸福极了。朵拉又叫吉卜把它新学会的把戏,用后腿直立站在墙角,玩给我看。——可是它只是像闪电般站了一刹那,便又趴下了。要不是拉芬妮娅小姐前来把我带走,我真不知道会在那儿待多久,把特雷德尔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拉芬妮娅小姐非常喜欢朵拉(她告诉我说,她自己在朵拉那个年龄时,很像朵拉——她一定大大地变样了),把朵拉当作玩具一样看待。我本想说让朵拉出来见见特雷德尔,可是我刚一提出,她就跑进自己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了。于是我就没有带她,独自一人回到特雷德尔那里,向主人告辞,两人欢天喜地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