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格妮斯要来博士家逗留两个星期。威克菲尔先生是博士的老朋友,博士希望跟他谈谈,对他会有益处。上次爱格妮斯来伦敦时,曾谈到这件事,这次来拜访,就是上次谈话的结果。她是跟她父亲一起来的。她说,她来这儿是要给希普太太在附近找个寓所,因为希普太太的风湿病需要易地疗养,她来后能有这些人跟她做伴,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听了这话,并没有感到很惊奇。第二天,乌利亚就像个孝顺儿子似的,把他那位宝贝妈妈带来,住进了伦敦的寓所。对这我也没有感到意外。
“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当他硬要我陪他在博士的花园里走一圈时,他说道,“在恋爱的人,总有一点嫉妒——至少是,老是担心地盯着他爱的那个人。”
“现在你还嫉妒谁呀?”我问道。
“得感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眼下还没有特别要嫉妒的人——至少还没有男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嫉妒一个女人啦?”
他用他那充满恶意的红眼睛,朝我斜瞥了一眼,接着笑了起来。
“真的,科波菲尔少爷,”他说,“——我本该称呼你先生,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已经养成的习惯的——你的本领真大,像开瓶钻拔瓶塞似的,把我的话都给拔出来了!好吧,告诉你也无所谓,”他把那鱼一般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一般来说,我不是个喜欢讨好女人的男人,少爷,在斯特朗太太看来,我绝不是那种人。”
当他用他那下流狡诈的神色看着我时,他的眼睛中充满妒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
“呃,科波菲尔少爷,我虽然是个律师,”他冷笑着回答说,“可这会儿,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意思,嘴上说的也就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摆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我的神色?哎呀,科波菲尔,这太厉害了!我摆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
“是呀,”我说,“你摆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觉得这事很有趣,开怀大笑起来,仿佛他生来就爱笑似的。他用手把下巴抓挠了一会儿后,眼睛朝下望着,继续说——依旧慢慢地挠着下巴:
“当年我只是个卑微的小文书时,斯特朗太太老是看不起我。她一直叫我的爱格妮斯来来往往地到她家里去,对你也一直很好,科波菲尔少爷。可是我跟她比起来,就太卑下了,她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是么?”我说,“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啦?”
“——跟他比起来,我也太卑下了,”乌利亚继续搔着下巴,一面用一种沉思的声调,清楚地说。
“难道你还不了解博士的为人,”我说,“你不站在他面前的话,他是不会觉出你这个人的。你总不至于认为他会那么看吧?”
他又斜着眼睛朝我看着,为了便于抓挠,下巴拉得更长了,一面答道:
“哎呀,我说的并不是博士!哦,不是那个可怜的人!我说的是麦尔顿先生!”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往日所有的怀疑和忧虑,博士所有的幸福和宁静,我没能弄清的所有清白无辜和有损名声的可能,等等,顷刻之间我便看出,所有这一切,全在这个家伙的掌握之中,可以任意加以歪曲。
“现在,我可不再能让自己被人踩在脚下了,科波菲尔,”他接着说,一面怀着恶毒的得意神色,把脸上本该长红眉毛的部分往上一扬,“我要尽我所能来阻止她们这种友谊。这种友谊,我不赞成。我不妨对你实说吧,我这个人,生来气量就很小,所有的闯入者,我都一概要把他们挡开。只要我知道了,我决不愿冒被人暗算的危险。”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真的不懂,呃?”他身子一扭,回答说,“这可让我感到奇怪了,科波菲尔少爷,你一向脑子很灵的呀!下次我得尽量说得明白一些了。”
我带爱格妮斯去看朵拉,并不是在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是在第二天晚上,那天是星期六。这次拜访,我事先就跟拉芬妮娅小姐做了安排:她们要请爱格妮斯吃茶点。
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既得意,又担心。得意的是,我有一个这样可爱、娇小的未婚妻,担心的是,不知道爱格妮斯是不是喜欢她。在去帕特尼的路上,爱格妮斯坐在公共马车车厢里,我则坐在车厢外面,我的脑子里一直想着我所熟悉的朵拉漂亮的一姿一态,细加琢磨;时而决定我应该喜欢她某一时刻的样子,时而又怀疑我是不是应该更喜欢她另一个时刻的样子。我一直在这上面琢磨来琢磨去,折磨得几乎发起烧来。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反正都是非常好看的,对这我没有丝毫怀疑。可是结果没有想到,她的样子竟那么好看,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当我把爱格妮斯介绍给她的两位姑妈时,她没有在客厅,而是害羞地躲到别处去了。现在,我已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我果然在那儿找到了她,她又捂着两只耳朵,躲在那扇昏暗的旧门背后。
起初,她怎么也不肯出来;接着又求我,照我的表允许她再待五分钟。最后,她终于挽住我的胳臂,让我领向客厅,这时她那迷人的小脸一片绯红,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可是当我们走进客厅时,她的小脸又变白了,比原先更加漂亮了一万倍。
朵拉害怕爱格妮斯。她曾对我说过,说她知道爱格妮斯“太聪明了”。可是,当她看到爱格妮斯竟那么高兴、那么诚恳、那么体贴、那么亲切时,惊喜地轻轻叫了一声,立即用她热情的双臂搂住爱格妮斯的脖子,把她天真的脸颊贴在爱格妮斯脸上。
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当我看到她们俩并肩坐在一起,看到我的小宝贝那么自然地仰望着爱格妮斯那双真诚的眼睛,看到爱格妮斯那温柔可爱的目光注视着朵拉时,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朵拉要人喜欢她,我们都开她的玩笑;朵拉就说,我是只笨鹅,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就这样,那一晚短促的时光,就像长了轻薄的翅膀飞走了。公共马车叫我们走的时候就要到了。我正独自一人站在炉火前时,朵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为了要在我走之前,像往常那样给我珍贵的小小一吻。
公共马车要在科文特加登附近停下,让我们下车,然后我们再换乘一辆车去海盖特。一路上,我焦急地盼望在换车时要走的那小段路上,听听爱格妮斯都要对我怎样称赞朵拉。哦,多好的称赞啊!她是多么亲切、热烈而又坦率、感人地要我以最大的温柔体贴,来照顾好已属于我的那个小美人!她还多么细心但并不自负地提醒我对那个孤儿应尽的责任!
我爱朵拉,还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深切,那么真挚。当我们再次下车,在星光下,沿着通向博士家的幽静的路上走着时,我告诉爱格妮斯,这是她的功劳。
“你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我说,“你好像不仅是我的守护神,也是她的守护神;你现在好像也是这样,爱格妮斯。”
“一个不顶用的守护神,”她回答说,“不过忠心耿耿。”
她那清脆的话音直达我的心坎,使得我很自然地说:
“今天我看到,爱格妮斯,你天生的那种愉快精神(我在别人身上从没见到过),现在已经恢复了,我开始希望,你在家里的生活,该过得快乐一些了,是吗?”
“我自己觉得快乐一些了,”她说,“我过得很愉快,无忧无虑。”
我看了看她往上看的安详的面容,觉得使它显得这般高贵的是星光。
“家里没有任何变化。”沉默了一会儿后,爱格妮斯说。
“没再提起,”我说,“提起那——我不想使你难过,爱格妮斯,可是我忍不住要问——没再提起上次我们分手时谈到的那件事?”
“是的,没再提起。”她回答说。
“可我老想着那件事。”
“你得少想那件事。记住,我毕竟还是信赖挚爱和纯真的。用不着为我担心,特洛伍德,”过了一会儿,她又添上一句,“你怕我走那一步,我是决不会走那一步的。”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博士住宅的小院子里了。时候不早了。斯特朗太太卧室的窗子里亮着灯光。爱格妮斯朝那儿指了指,跟我道了晚安。
“你千万别为我们的不幸和烦恼操心,”爱格妮斯把手伸给我说,“看到你快快活活的,我就再快活也没有了。要是你能帮我的忙,你放心,我一定会请你帮忙的。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在她那愉悦的微笑中,在她那高兴的语调里,我仿佛又看到,我的小朵拉跟她在一起了。我站了一会儿,从门廊里仰望着天空的星星,心里满怀着爱情和感激,然后才慢慢地朝前走去。我已在附近的一家酒店里定了一个房间。当我正要走出栅栏门时,无意间回过头去一看,发现博士的书房里还有灯光。想到我没有帮他的忙,让他独自一人在那儿编词典,心中不免有点自责起来。我想要去看个究竟;而且,不管怎么样,要是他还坐在那些书籍中间,我得向他道个晚安才是。于是我又转身悄悄走过门廊,轻轻打开门,朝房内看去。
使我大为吃惊的是,在那微弱的灯光下,我第一个看到的,竟是乌利亚。他正站在灯旁,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放在博士的书桌上。博士就坐在他那张书房的椅子上,用双手蒙着脸。威克菲尔先生,面露极为难过、焦急的样子,往前俯着身子,犹豫不决地摸着博士的胳臂。
“我觉得,我们有责任把我们谈过的那件事,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非说,“告诉斯特朗博士。尽管当时你并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是吗?”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别的回答。然后我走到昔日那位恩师的跟前,说了几句意在安慰和鼓励他的话。像在我小时候他习惯做的那样,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但是没有抬起他那白发苍苍的头。
“我得说,当时我没有把我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他继续说,“你也一样。我们两个,对这类事,自然都想避开,不想沾边。不过,最后我还是打定主意,如实说出。因此我就对斯特朗博士说了——你说什么,先生?”
他这是在问博士,因为他刚才呻吟了一声。我想,这一声呻吟会感动任何人的心,可是对乌利亚,却毫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