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可以相信自己对日期不太准确的记忆的话,那一定是在我结婚后一年左右。一天晚上,我独自散步回来,一路上思索着当时我正在写的一本书——由于我孜孜不倦的努力,我的成就也在不断地增加,当时我正在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经过斯蒂福思太太的住宅。突然,我身边的一个声音,使我吃了一惊。
喊我的还是个女人。不消多久,我就想起这是斯蒂福思母亲家的客厅小女仆。
“对不起,先生,能请你进来跟达特尔小姐谈谈吗?”
“是达特尔小姐打发你来叫我的吗?”我问道。
“今天晚上没打发我叫,先生,不过反正也是一回事。前一两个晚上,达特尔小姐看到你打这儿经过,就叫我坐在楼梯上干活,要是看到你又打这儿经过,就请你进来,跟她谈谈。”
我们的见面,丝毫没有热情。上次我们是不欢而散的;现在她的脸上还有着不屑的神情,而且一点也不想加以掩饰。
“达特尔小姐,听说你想跟我谈谈。”我手扶椅背,站在她跟前说道,谢绝了她示意要我坐下的邀请。
“对不起,”她说道,“请问,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没有。”
“可她已经逃走了!”
当她看着我时,我看到她那两片薄嘴唇在动,好像急于要把咒骂加在艾米莉身上似的。
“逃走了?”我重复了一句。
“是的!从他身边,”她冷笑着说,“要是这会儿还没找到她,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她可能已经死了!”
我朝她看时,她那副得意扬扬的残忍表情,我从来不曾在别的人脸上看到过。
她面带令人厌恶的笑容,站起身来,朝不远处一道把草坪和菜园隔开的冬青围篱走了几步,然后提高声音喊道:“过来!”——好像在叫一头不洁净的畜生。
“你在这儿当然会捺住性子,不会露出捍卫者的身份和报仇的念头吧,科波菲尔先生?”她回过头来,脸上依然带着同样的表情,冲着我说。
我低了低头,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又喊了一声:“过来!”在她回来时,后面跟着那位体面的利提摩先生。这位先生的体面不减当年,他向我鞠了一个躬,随即在达特尔小姐身后站定。
“现在,”她没有看他,只是摸着她那似乎在颤抖的旧伤痕——也许这次她感到的是快意,而不是疼痛——神气活现地说,“把逃走的事告诉科波菲尔先生。”
“詹姆斯先生和我,小姐——”
“别对着我说!”达特尔小姐眉头一皱,打断了他的话。
“詹姆斯和我,先生——”
“请你别对着我说。”我说。
利提摩先生一点也没有心慌意乱,只是微微地鞠了一个躬,意思是说,凡是我们感到最满意的,他也就最满意。他就又重新说:
“詹姆斯先生和我,自从那个年轻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下,离开亚茅斯后,就带着她一起去了外国。我们到过许多地方,去过不少国家。到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是所有地方。”
他望着椅背,像是冲着它说话似的,两手还轻轻地抚弄着椅背,好像在弹一架无声钢琴的琴键。
“詹姆斯先生非常喜欢那个年轻女人,打从我为他当差起,很久以来,我从没见他的心情这般安定过。那个年轻女人很可造就,她学会了说好几种外国语,谁也看不出她就是以前的那个乡下人了。我注意到,不论到哪儿,她都受到大家的称赞。”
达特尔小姐一只手撑在腰上。我看见利提摩偷偷地朝她瞥了一眼,暗中微微一笑。
“那个年轻女人,的确到处都受到大家称赞。由于有漂亮的穿着,由于有美好的空气和阳光,又有大家捧场,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她的长处也就真的引得大家注意了。”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时,达特尔小姐的眼睛,烦躁不安地在远处的景象上乱转,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让那张嘴乱颤乱动。
利提摩把双手从椅背上放下,把其中的一只握在另一只里;他把自己的全身都稳支在一条腿上,两眼下视,体面的脑袋略微前俯,有点歪向一边,接着说道:
“那个年轻的女人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只是偶尔有点无精打采。后来,她总是那么无精打采,而且老爱发脾气,我想,这样一来,就惹得詹姆斯先生对她厌烦了。大家就都不愉快了。詹姆斯先生又开始心神不安定起来。他越不安定,她也就越糟糕。我得说,自己夹在他们两人之间,日子确实很不好过。不过情况还是得到了弥补,这儿修修,那儿补补,一次又一次的修补,总算还维持着;我敢说,谁也没有料到能维持得那么久。”
达特尔小姐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又用先前的神情看着我。利提摩先生用手掩住嘴,体面地轻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换一条腿支着,然后接着说:
“到后来,总而言之,他们话也多了,指责也多了。于是,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离开我们住的那不勒斯附近的一座小别墅(因为那个年轻女人很喜欢海),顾自走了。詹姆斯先生离开时,假装说一两天就回来,可暗地里交代我,要我到时候对她捅明,为了各方面的幸福,他这一去,”——说到这儿,他又短促地咳了一声——“不再回来了。不过,我得说,詹姆斯先生的为人,确实是十分光明磊落的。因为他出了个主意,要这个年轻女人嫁给一个很体面的男人,那个男人表示对她过去的事,可以完全不做计较,而且,他至少比得上那年轻女人通常能高攀得上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她的出身非常低下呀。”
他又把腿换了一下,润了润嘴唇。我深信不疑,这个坏蛋说的体面男人,就是他自己,我从达特尔小姐的脸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这话也是詹姆斯先生交代我说的。只要能让詹姆斯先生从困难中解脱出来,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去做。再说,老太太那么疼他,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为了能使他们母子俩和好如初,我也应该这么做。因此我接受了这一任务。当我把詹姆斯先生一去不回的消息,对那个年轻女人捅明时,她一下就昏过去了。待她醒过来后,她那股泼辣劲,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她完全疯了,非用强力把她制止住不可。要不,即便她弄不到一把刀子,或者到不了海边,她也会拿自己的脑袋拼命在大理石地板上撞个不停。”
达特尔小姐后背往椅子上一靠,脸上现出一片得意之色,好像差一点要把这家伙说的一字一句,全都爱抚一番。
“可是当我把交代我办的第二件事捅明后,”利提摩先生不自在地搓着双手,说,“那个年轻女人不但不像人们想的那样,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番好意,应该表示感激,而是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像她这样蛮横、凶暴的人,我从来不曾见过。她的行为真是坏得吓人。她就跟一段木头或者一块石头一样,没有感情,没有耐心,不懂感激,不懂道理。要不是我有所防备,我相信,她非要了我这条命不可。”
“凭这一点,我倒更敬重她呢。”我愤怒地说。
利提摩先生只是低了低头,好像在说:“是吗,先生?不过你还嫩着呢!”跟着又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