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从前的那些花儿,也在这儿,”我朝四周看了看,说道,“或者说还是从前的那些品种。”
“在你出国期间,我找到了一件乐事,”爱格妮斯微笑着回答说,“就是让每样东西都保持着从前我们还是小孩子时的样子。因为我觉得,那时候我们是非常快乐的。”
“是啊,那时候我们的确是非常快乐的!”我说。
“每一件能让我想起我兄弟的小东西,”爱格妮斯把自己那诚挚的目光高高兴兴地转向我,说道,“都是一个受欢迎的伴侣。就连这个,”她指给我看依旧挂在腰间的那只装满钥匙的小篓子,“好像都叮叮当当地响着过去那种调门呢!”
她又嫣然一笑,从进来时的那扇小门出去了。
威克菲尔先生从他那座园子里回来了。园子在城外约两英里远的地方,他现在几乎每天都去那儿侍弄花草。我发现他正像我姨婆所形容的那样。我们和六七个小女孩坐在一起吃晚饭;威克菲尔先生看上去就像是墙上他那幅画像的影子。
我记忆中那儿往日具有的静谧与安宁,重又弥漫了这个家。晚饭后,威克菲尔先生没有喝酒,我也不想喝,于是我们便上了楼。在那儿,爱格妮斯和她照看的那几个小姑娘,一起唱歌,做游戏,做功课。吃过茶点,孩子们离去了,于是我们三个人便坐在一起,谈起那些逝去的日子。
“在逝去的那些日子里,”威克菲尔先生摇着白发苍苍的脑袋说,“我的所作所为,很多都是让人惋惜和悔恨的——都是让人深深惋惜,深深悔恨的,特洛伍德,这你很清楚。不过,我可不愿把它们一笔勾销,即使我有那个能力,我也不愿那么做。”
看到他身旁那张脸,我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话。
“我要是把它们一笔勾销,”他接着说,“那我就把那份忍耐、那份挚爱、那份忠诚、那份孝心,全都一笔勾销了。不!即使忘记我自己,我也决不应该忘记这一切!”
“我理解你的意思,先生,”我轻声柔气地说,“我对这——我一向对这——都是很崇敬的。”
“可是没有人知道,就连你也不知道,”他接着说,“她做了多少事,她吃了多少苦,她做了多么艰苦的斗争啊,我这宝贝的爱格妮斯!”
爱格妮斯把手放到他的胳臂上,恳求他别再说下去了,她的脸色非常非常苍白。
“唉,唉!”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据我当时见到的,他这是要把我姨婆告诉过我的有关她经受过的,或将要经受的磨难暂时略而不提了,“哦!我还没给你,特洛伍德,讲过她母亲的事吧?有什么人跟你说过吗?”
“从来没有,先生。”
“这也没有多少可说的——不过苦可受得不少。她是在违背她父亲的意愿下嫁给我的,因此他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了。爱格妮斯出世之前,她曾哀求他宽恕她。可他是个心肠很硬的人,而她的母亲早就离开人世了。他一直拒不承认她这个女儿,这让她伤心透了。”
爱格妮斯依偎在他的肩上,悄悄地搂住他的脖子。
“她有着一颗充满深情和温柔体贴的心,”他说,“可那颗心伤透了。我对她的温柔体贴是最了解的。要是我不了解,那就没有人能了解了。她非常爱我,可是从来没有快活过。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忍受着痛苦。她本来身体就虚弱,在最后一次遭她父亲拒绝后——她遭拒绝不止一次,已有许多次了——痛苦不堪,便日渐憔悴,一病不起了。她给我留下的是出生才两个星期的爱格妮斯,还有我这一头斑白的头发,你初次来这儿时就看到了,一定还记得起来的。”
他吻了一下爱格妮斯的面颊。
“我那时对我亲爱的孩子的爱是病态的,因为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就是不健全的。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就不再说了。我要在这儿说的不是我自己,特洛伍德,而是她的母亲和她。至于我现在或者一直以来的为人,我只要给你提点线索,我知道,你就会一清二楚的。爱格妮斯是怎样一个人,就不用我说了。在她的性格中,我总能看到她那可怜母亲的一些往事。经过了这么些重大的变化之后,今天晚上我们三人又重新相聚了,所以我对你说了这些事。我把一切全都对你说了。”
他那下垂的头,她那天使般的面庞和女儿的孝心,因此比以往有了更多的悲怆意味。要是我想用什么来纪念我们这个久别重逢的夜晚的话,那我得说这件事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爱格妮斯从他父亲身边站了起来,轻轻走到钢琴跟前,弹了几支以前我们在这儿常听的曲子。
“你还打算再出去吗?”当我站在她身旁时,爱格妮斯问道。
“我妹妹对这有什么看法呢?”
“我希望你别出去了。”
“那我就不做这种打算了,爱格妮斯。”
“既然你问我,特洛伍德,那我得说,你不应该再出去了。”她温和地说,“你的名声和成就已越来越大,这一来,你能贡献的力量也大了。就算我舍得我这个哥哥,”她抬眼望着我说,“恐怕时光也不允许吧。”
“我所以有今天,爱格妮斯,都是你一手造就的,这你应该知道得最清楚。”
“我造就了你,特洛伍德?”
“是啊!爱格妮斯,我亲爱的姑娘!”我俯身对她说,“今天我们一见面,我就想把朵拉去世后我心里的一些想法告诉你。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从楼上下来,到我们的小房间里来看我,爱格妮斯——用手向上指着,你还记得吗?”
“哦,特洛伍德!”她眼中满含泪水,回答说,“她那么一往情深,那么推心置腹,那么年轻可爱!我怎能忘记啊?”
“从那以后,我时常想,我的妹妹,在我看来,你一直是当时那个样子:永远用手向上指着,爱格妮斯;永远引导我去做更美好的事情,永远指点我向更崇高的目标前进!”
她只是摇着头;透过她的泪花,我看到了同样带着淡淡哀愁的微笑。
“因此我对你是那么的感激不尽,爱格妮斯,对你是那么的依恋,我心中对你的这份深情,实在找不到词来表达啊。我想要让你知道,可又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我要一辈子尊重你,接受你的指导,就像在你的指导下走过已经过去的那个黑暗时期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会有什么新的交往,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变化,我都永远仰赖你、爱慕你,像我现在这样,像我以往那样。你将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永远是我的慰藉,永远是我求助的对象。一直到死,我亲爱的妹妹,我都要永远看到你在我面前,用手向上指着!”
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中,对我说,我这个人,我这番话,她都引以为荣,尽管我对她的夸奖,她实在担当不起。接着她又继续轻柔地弹起钢琴来,但是目光却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你知道吗,爱格妮斯?我今天晚上听到的话,”我说,“说来奇怪,好像是我最初见到你时对你所怀感情的一部分——就是在我那顽钝的学童时代,坐在你身旁对你所怀的那种感情。”
“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没有母亲了,”她微笑着回答说,“所以对我怀着同情心。”
“不仅仅如此,爱格妮斯,几乎就像我早就知道这一情况似的,我知道,在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亲切的东西,一种在别人身上可能是哀愁的东西(据我现在所能了解的,正是这样),而在你身上却不是这样。”
她继续轻柔地弹着琴,眼睛依旧看着我。
“我心里有这类怪念头,你会笑我吗,爱格妮斯?”
“不会!”
“要是我说,甚至在那时候我就确信不疑,你会忠诚不渝、一往情深,坚决地顶住一切令人泄气的挫折,而且不到你的生命终止,你就决不停歇——对我这样的怪念头,你会觉得可笑吗?”
“哦,不会!哦,不会!”
刹那之间,一片痛苦的阴影从她脸上掠过。不过我刚一感到惊讶,那阴影就消失了。她继续弹着琴,带着她那安详的笑容看着我。
我在那孤寂的夜晚骑马回去时,风像一种令人不安的回忆似的,从我身旁掠过。我想到刚才的情景,深怕她不高兴。其实我也不高兴。不过,到此时为止,我已把过去牢牢封起,因而想到她用手向上指时,觉得她指的是我头顶的天空,在那里,在那未来的冥冥之中,我也许能用一种尘世所没有的爱来爱她,而且告诉她,我在尘世爱她时,我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