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转眼又到了这年的圣诞节。我回国也已两月有余。这段时间我时常能见到爱格妮斯。不管一般人鼓励我的声音有多洪亮,也不管他们的声音在我心里唤起的热情和进取心有多强烈,可是我只要一听到爱格妮斯的赞扬,即便是极其轻微的一言半语,别的声音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是严冬中寒风凛冽的一天——这一天应该永记不忘!几小时前刚下过一场雪,虽然积雪不深,但是地面冻得挺硬。在我窗外远处的海面上,强劲的寒风从北方刮来。我在想,这股强劲的寒风,也正在扫过瑞士那些人迹罕至的积雪的荒凉山野;我心里思忖,那些荒凉地带和这片茫茫大海,究竟哪一个更为孤寂呢?
“你今天还骑马出门吗,特洛?”我姨婆在门口探头进来问道。
“是的,”我回答说,“我打算去趟坎特伯雷。今天的天气正好骑马。”
“关于爱格妮斯爱情方面的事,”我泰然自若地站在她面前说道——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情况吗?”
她朝我脸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说:
“我想我还知道一些,特洛。”
“你的印象有根据吗?”我问道。
“我想是有根据的,特洛。”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她那疼爱的神情中,带着疑虑、怜惜和担心,因此我下了更坚定的决心,向她露出一张十分高兴的笑脸。
“还有呢,特洛——”我姨婆说。
“啊!”
“我认为爱格妮斯快要结婚了。”
“愿上帝保佑她!”我高高兴兴地说。
“愿上帝保佑她!”我姨婆说,“也保佑她的丈夫!”
我也随声附和了一句,接着便和我姨婆分手,脚步轻快地下了楼,跨上马背,疾驰而去。现在,我比以前更有充分的理由,去做我决心要做的事了。
我发现只有爱格妮斯独自一人在家。那些小女孩这时都已回自己的家了。她正坐在火炉边看书。见我进来,就放下书本,像往常一样跟我打了招呼,接着便拿起针线筐,在一个老式窗户旁坐下。
我就坐在她身旁的窗座上,我们谈起了我正在做的事,什么时候可以完工,以及我上次来访后的进展情况。爱格妮斯非常高兴,笑着预言说,我用不了多久就会名声大噪,到那时就不能再和我谈论这类问题了。
“我最亲爱的爱格妮斯,我刚回来的时候,就竭力把我对你的感激之情,以及我对你怀着多么强烈的热情,对你说了,你还记得吧?”
“记得,”她轻声柔气地说,“记得非常清楚。”
“你有一桩秘密,”我说,“让我也知道知道吧,爱格妮斯。”
她垂下了眼睛,开始颤抖起来。
“我听说——不过不是从你嘴里,而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这似乎有点奇怪了——我听说,你已把你那珍宝般的芳心许给一个什么人了。其实,即便我没听说,我也不会不知道的。不要把这件跟你的幸福如此密切相关的事瞒着我吧!如果你能像你说的那样信任我,我知道你会那样,那在这件事情上,在所有别的事情上,你就应该把我当成你的朋友,你的弟兄!”
她恳求似的,几乎是责备似的朝我瞥了一眼,从窗口站了起来,仿佛不知身在何处,匆匆穿过房间,双手捂住脸,突然伤心地大哭起来,这就像是猛击着我的心窝。
不过她的哭泣唤醒了我心中的某些东西,给我带来了希望。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眼泪跟牢记在我心中的她那平静的惨然一笑,联系在一起了,使我激动的,既不是惊怕,也不是悲伤,而是希望。
“爱格妮斯!妹妹!最亲爱的!我有什么做得不对吗?”
“让我去吧,特洛伍德。我不大舒服,有点失神了。我以后再跟你说——下次再说吧。我会写信给你的。现在就别对我说什么了。别说了!别说了!”
后来她镇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她把苍白的脸转向我,断断续续但清清楚楚地对我说:
“凭了你对我这份纯洁的友谊,特洛伍德——对你的纯洁的友谊,我确实毫不怀疑——我得对你说,你误会了。除此之外,我不能再说别的了。如果说,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有时候我需要帮助和劝告,这种帮助和劝告我已经得到了。如果说,我有时候感到不快乐,这种感觉已经过去了。如果说,我的心头有过沉重负担,这种负担已经减轻了。如果说,我心里有什么秘密,这个秘密——并不是新的,而且也不是——你所猜想的那种。这个秘密我不能泄露,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很久以来就是属于我个人的,因而它必须永远留在我个人的心里。”
“最亲爱的爱格妮斯!我最敬重、最崇拜——最衷心深爱着的人啊!今天我来这儿时,我本来想,不论什么都不能从我心里把这番表白掏出来。本以为我可以一辈子都把它藏在心中,直到我们老了的时候。不过,爱格妮斯,假如我真有一线新生的希望,让我有一天可以用比妹妹更亲密,跟妹妹截然不同的称呼叫你!——”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但跟她方才落的不一样,因为我看到我的希望在她的泪水中闪闪发光。
“爱格妮斯!你一向是我的向导,我的最得力的支持者!当我们幼年一块儿在这儿长大时,要是你多替自己操点心,少关心一点我,我相信,我那轻率的空想也就决不会离开你乱闯了。可是你在各方面都大大胜过我,因此在我那幼稚的希望和失望中,对我来说你都那么必不可少,在一切事情上都得请教你,依赖你,这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在那个时期,它取代了更重要的、像我现在这样爱你的第一天性!”
她仍在哭泣,但不是由于悲伤——而是由于欢乐!而且由着我搂在怀中,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也是我原先认为永远不会有的。
“亲爱的爱格妮斯,我远离祖国,是因为爱你,我滞留国外,是因为爱你,我毅然归来,也是因为爱你啊!”
于是,我尽力把我经历过的内心斗争,把我得出的结论,全都告诉了她。我尽力忠实地、毫无保留地向她讲述了我的所思所想。我尽力向她表明,我怎样曾经希望对自己、对她都有更好的了解;怎样根据了解得出结论,并听命于这种结论;怎样直到甚至来这儿的当天,我还对这一结论忠贞不渝。要是她确实如此爱我(我说的),能接受我做她的丈夫,那就可以那么做,但并不是因为我理应如此,而只是由于我忠诚地爱她,由于我对她的爱经过忧患才成熟到现在的样子;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将我的爱情公开表白。哦,爱格妮斯啊!就在这同一时间,我从你那真诚的眼睛中,看到我那孩子气妻子的在天之灵正望着我,对我表示嘉许;而且也因了我,引起了我最深情的回忆,使我想起那朵正在盛开时就凋谢了的小花朵!
“我非常幸福,特洛伍德——我心里太高兴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说一说。”
“最亲爱的,是什么事呀?”
她把她那双温柔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平静地看着我的脸。
“你已知道是什么事了吗?”
“我不敢猜是什么事。告诉我吧,我亲爱的。”
“我这一辈子一直爱着你!”
哦,我们真幸福,我们真幸福啊!我们热泪盈眶,但不是为我们经受过种种磨难(她受的磨难要多得多)才达到这一步而流泪,而是为现在这样永远不再分离的喜悦而流泪啊!
没过两星期,我们就结婚了。特雷德尔和苏菲、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太太,是参加我们这个简朴婚礼仅有的客人。我们在他们的兴高采烈中和他们告别,然后一块儿驱车离去。我紧紧搂在怀里的,是我一生中一切雄心壮志的源泉,是我这个人的中枢,是我生命的中心,是我的所有,是我的妻子,是我对她的爱建立在磐石上的那个人!
“最亲爱的丈夫!”爱格妮斯说,“既然现在我可以用这个称呼叫你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说出来让我听听,宝贝。”
“这事发生在朵拉临终的那天夜里。她让你把我叫去的。”
“没错。”
“她告诉我,她留给我一样东西。你能猜出是什么吗?”
我相信我能。我把爱了我这么久的妻子拉近身边,搂得更紧了。
“她告诉我,她对我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托我办最后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
“只有我才能补这个空缺。”
说完这话,爱格妮斯把头枕在我的怀里,哭了起来。我也跟着她哭了,然而我们是那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