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又到那罗马浴场去泡了一会儿,然后出发到海格特去。现在我并不沮丧了。我当时走得极快,仿佛这样步行着就可以成事似的。
当我走近博士的住宅时,看到他正在旁边的园里散步,穿着护腿套等,仿佛他自我受业的时候起从没有停止过散步似的。因为知道要在那样的距离外引起他的注意是完全无望的事,我就大胆地推开了园门,走在他的后面,以便在他转过身来时跟他会晤。
“啊,亲爱的科波菲尔啊,”博士说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你好吗?我看到了你真高兴。亲爱的科波菲尔啊,你已经有了多么大的进步呀!你完全,是的,啊呀!”
我向他问安,并且问候斯特朗师母。“哦,是的!”博士说道,“安妮很安好,她看到了你一定很高兴的。你一向是她宠爱的人儿。昨夜我把你的信给她看时,她还这样说呢。”
“现在,亲爱的科波菲尔啊!要说到你的这个提议了。这对于我,我深信是惬意可喜的;不过你要把你的青春有为的时间贡献给我所能提供的这么小的一个差事,不是很可惜吗?”
我又非常兴奋了起来,以狂热的言辞竭力重申我的要求,同时提醒博士,我已在学习做代诉人了。
“嗯,嗯,”博士答道,“不错。当然喽,你已有了一种自由职业,正在实地学习它,这是有点不同的。可是,年轻的老友啊,70镑一年算得什么呢?”
“这可以使我们的收入增加一倍,斯特朗博士啊。”我说。“啊呀!”博士答道,“这倒没想到!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一年一定只有70镑,因为我一直在想送给我所要雇用的任何年轻朋友一笔额外的礼物。无疑的,”博士仍旧把手按在我的肩上,往来走动着说,“我一直在想到每年要送一笔特别的礼物。”
“亲爱的导师啊,”我十分诚挚地说,“对于您,我早已感受了太多的恩德,永远非我所能报答了……”
“不,不!”博士打断我道。“对不起!”“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所有的余暇,那就是每天早上和晚上,且能认为值得70镑一年,那你给我的帮助已非我所能言喻了。”“啊呀!”博士天真地说,“试想这么少的一点钱竟可换取这么多的时间!呀!呀!那么当你有更好的办法时,你就去干吧?你能保证,是不是?”博士一向是非常郑重地激励我们一般学生的自尊心的。
“我能保证,先生!”我照着我们从前在校时的态度答道。“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博士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随即继续把他的手放在那儿,继续押着我走来走去。当即决定第二天早晨7时就开始。我们将在每天早上工作两小时,而在每晚工作二三小时——除星期六以外。还有星期日,不用说我也可以休息,我认为这些条件非常轻易。
这样彼此满意地拟好了我们的工作计划。现在我是很忙碌了,每天早上5时起身,晚上要到九十点钟才回家。
我的新生活继续一个多星期了。对于我感到在困难之中应做的艰巨而实际的工作,我更加相信是正确的。我仍然走得飞快,有一个笼统的印象:我有了进展。我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无论把精力用在什么事情上,都要有多少劲儿,使多少劲儿。我把自己搞得很苦。我甚至有过只吃素食之类的想法,模糊地感到我要是成了素食动物,那是我应该为朵拉而做的牺牲。
到这时候为止,小朵拉全然不知道我下定决心,奋力拼搏的情况,只知道我在信中含含糊糊告诉她的一些事情。我们这时候已经在白金汉街完全安顿下来。
姨奶奶特别爱整洁,也特别会动脑筋,把家里的布置作了许多小的改进,使我显得不是更穷,而是更阔了。这些事,都有裴果提参加,她觉得能让她参加,是很荣幸的。虽然她还残留着一些早先对姨奶奶的恐惧心理,可她已经得到了许多鼓励与信任的暗示,她们已经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
有一天,我照例到公堂去上班。我发现斯彭洛先生在门廊里自言自语,显得心情非常沉重的样子。我跟他道“早安”时,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和蔼地回答,而是态度冷淡地要我和他一起去一家咖啡馆。我心里想,他一定发现我和亲爱的朵拉的事了。
即使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没猜出这一点,到了我跟他走进咖啡馆楼上一个房间,发现摩德斯通小姐也在那儿时,我也就不难看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摩德斯通小姐板着脸,僵直地坐在那儿。斯彭洛先生关上门,指着一张椅子叫我坐下,自己却站在火炉前的地毯上。
“摩德斯通小姐,”斯彭洛先生说,“劳你的驾,请你把你手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给科波菲尔先生看看吧。”
摩德斯通小姐拿出了我最近写给朵拉的那封满是爱情言词的信。
“我相信,这是你写的吧,科波菲尔先生?”斯彭洛先生说。我浑身发热。我说,“是的,先生!”听起来,这声音都不像我的了。
“要是我没有搞错的话,”斯彭洛先生说,这时摩德斯通小姐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束用最可爱的蓝丝带扎着的信来,“这些也是你的手笔吧,科波菲尔先生?”
我怀着极度沮丧的心情,从她手中接过那束信,看到上面写的“永远是我最亲爱的、永远属于我的朵拉”,“我最心爱的天使”,“永远给我带来幸福的人”等,我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不必了,谢谢!”当我机械地把信交回给斯彭洛先生时,他冷冷地说,“我不想夺走你这些信。摩德斯通小姐,请你说下去吧!”
那位貌似温和的人物,沉思着朝地毯上看了一会,然后说出了下面一番毫无感情可言的虚情假意的话来:“我得承认,对于斯彭洛小姐和大卫?科波菲尔的关系,引起我怀疑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斯彭洛小姐和大卫?科波菲尔第一次见面,我就注意他们了,当时给我的印象就不好。人心的邪恶是那么……”
“刚才摩德斯通小姐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斯彭洛先生把脸转向我这边,说,“我请问你,科波菲尔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回答我吗?”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先生,”我回答说,“我只能说,一切全是我的错。朵拉……”
“请你叫她斯彭洛小姐。”她的父亲威严地说。“是听了我的劝诱和说服,”咽下那个较为冷淡的称呼,接着说,“她才答应把这件事瞒起来的。对此我感到非常后悔。”“这全是你的错,先生,”斯彭洛先生一面在炉前地毯上来回踱着,一面说,由于他的领饰和脊椎都太僵硬,说话时,不是单用头,而是用整个身子来加强他的语气,“你做了一件偷偷摸摸、行为不当的事,科波菲尔先生。我请了一位绅士去我家,不管他是19岁、20岁、还是90岁,我是信任他才请他的。要是他辜负了我的信任,那他就做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科波菲尔先生。”
“我向你保证,我也觉得是这样,先生,”我回答说,“不过,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是不光彩的。说老实话,真的,斯彭洛先生,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爱斯彭洛小姐,都爱得……”
“呸!胡说!”斯彭洛先生说,脸都红了,“请你别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你爱我女儿了,科波菲尔先生!”
“我要不是那样,还能替自己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我尽量低声下气地说。
“你要是那样,就能替自己的行为辩护了吗?”斯彭洛先生突然在炉前地毯上站住,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的年龄、我女儿的年龄,科波菲尔先生?”
“我恐怕考虑得很少,先生,”我回答说,说这话时,我尽量对他表示恭敬,同时又表示歉意,“不过请你相信我,我已经考虑过自己的社会地位。在我跟你解释这件事时,我们已经订了婚……”
“我请你,”斯彭洛先生说,说时用一只手使劲往另一只手上一拍,比我以前见到他时更像潘趣——即使在我失望之中,我也忍不住注意到这一点,“别跟我说什么订婚不订婚的事,科波菲尔先生,你们两个,都还很年轻。这全是在胡闹。别再这么胡闹下去了。把你的那些信拿回去,扔到火里烧了。把斯彭洛小姐的信交给我,让我也把它们扔进火里。你也清楚尽管我们今后的交往,只能限于在博士公堂,但我们可以一致讲定,过去的事,以后再也不要提了。行了,科波菲尔先生,你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这是个通情达理的办法。”
“难道你不想收回那些信吗,科波菲尔先生?”是的。我对他说,希望他不要见怪,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从摩德斯通小姐手里把信收回的。“也不肯从我手中拿回去?”斯彭洛先生说。不能,我尽可能恭恭敬敬地回答说,也不能从他手中拿回这些信。
“好吧!”斯彭洛先生说。接着是一片沉默。这时,我拿不定主意,是立即离开呢,还是继续待在那儿。后来,我终于悄悄地退向门口,正打算对他说,考虑到他的心情,也许我最好还是离开这儿。可是,这时斯彭洛先生一面尽力把双手插进上衣口袋,一面怀着大体上我应该称之为十分诚恳的口气说:“科波菲尔先生,我可不是个没有一点财产的人,而我的女儿,是我最亲近、最宠爱的亲人。这你大概也知道吧?”
我连忙对此作了回答,大意是说,我因这种胆大妄为的爱情犯了错误,但我希望他不要以为我在其中还有着贪财图利的动机。
“我提到这一点,并不是那个意思,”斯彭洛先生说,“要是你真的贪财图利,科波菲尔先生,那对你自己,对我们所有的人,倒是好了。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你考虑得更慎重周全一些,不像现在这样完全随着年轻人的性子胡闹一气,那就更好了。不,我这只是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观点来问你的。你大概也知道,我会留点财产给我的孩子吧?”
我确实那么想的。“你还可以跟特洛乌德小姐,或者跟任何一个稍懂世事的人谈谈,”斯彭洛先生用双手整理着自己的领巾,说道,“花上一个星期,科波菲尔先生。”
我答应了,接着尽量摆出沮丧失望但又坚定不移的神情,走出了房间。
回到家里,我把一切详情都告诉了姨奶奶,尽管她对我大加劝慰,我还是怀着绝望的心情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心情依然绝望,接着又心情绝望地出了门。那天是星期六,我径直去了博士公堂。
快走到博士公堂时,我大为吃惊,看到一些带号牌的信差在门口交谈,还有六七个过往闲人,在往关着的窗子里张望。我急忙加快脚步,从人群中挤过,见到他们脸上的那副神情,我感到纳闷,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便急忙进了屋。
只见文书们都在那儿,但是没有人在做事。老提菲正坐在别人的凳子上,帽子也没挂起来,我相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
“出了非常不幸的事了,科波菲尔先生。”见我走进屋子,他说。
“什么?”我叫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提菲大声问道,其余的人也都围到我的身边。
“不知道!”我挨个看看他们的脸,说。“斯彭洛先生。”提菲说。“他怎么了?”
“死了!”我只觉得事务所在旋转,而不是我。一个文书把我给扶住了。
他们把我扶到一张椅子上,解开了我的领带,又给我拿来了一杯水。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
“死了?”我说。“昨天他在城里吃的饭,后来是自己赶车回去的,”提菲说,“他打发车夫先坐公共马车回家了。他经常这样,这你知道。”“后来呢?”“马车回到家里,可是他没在车上。马拉着车在马厩门口停了下来。仆人提着灯出去一看,车里没人。”“马是不是受惊了?”
“马并没有全身发热,”提菲先生戴上眼镜说,“据我所知,马并没有比走常步更热。马缰绳断了,可是看样子,在这之前一直在地上拖着。全家人立刻都惊起了,他们中有3个就出门沿大路找去,找了有一英里地,才发现了他。”
“一英里多,提菲先生。”一个年轻的文书插嘴说。“是吗?我想你说得没错,”提菲说,“是在距离一英里多的地方,就在教堂附近,脸朝下趴着,半个身子在大路边上,半个身子在人行道上。他是在昏厥后跌下车的呢?还是自己觉得要发病先下车的呢?甚至当时他是否就已经死去,好像没有一个人知道。即使当时他还有口气,可也一句话都不会说了。虽然尽快得到抢救,可是已经毫无用处了。”
朵拉除了两个姑母外,就没有别的亲属了。她们都住在帕特尼,多年来,除了跟她们的弟弟偶通消息外,很少跟他有往来。这并不是他们之间吵过架,而是由于在朵拉命名的那一天,她们自以为斯彭洛先生应该请她们吃顿饭的,结果却只请她们吃茶点,因此她们就回信说,“为了使双方比较愉快”,她们就不来了。打那以后,他们就各走各的路,她们过着她们的日子,她们的弟弟也过着自己的日子了。
现在,这两位老小姐从她们的隐居地出现了。她们提议,把朵拉带到帕特尼去住。朵拉紧紧搂住她们两个哭叫道,“哦,好的,姑妈!不过请你们带朱莉娅?米尔斯跟我一起去,还有吉卜,也带到帕特尼去吧!”
于是,在安葬了斯彭洛先生以后,她们很快就去帕特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