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这时候,金格尔先生刚好也在园子里散步,离亭子不远。他也听到了“太太”的喊声,于是停住脚步想听个明白。他这样做有三点原因:首先,他无聊而且感兴趣。其次,他是一点儿也不拘小节的。第三,有开花的灌木丛遮挡着他,别人看不见他。因此他站在那儿,开始偷听了起来。
“太太。”胖孩子大喊道。“噢,乔,”浑身颤抖的老太太说,“我相信我对你不错,乔。你从来不用做太多的事情,而且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最后一句话旨在诉说胖男孩最敏感的感觉。他好像有所感触,用强调的语气回答说:
“这些我都明白。”“那么你现在想干什么呢?”老太太说,恢复了一点勇气。
“我想叫你大吃一惊。”男孩回答说。这听起来似乎是一种不太好的报恩方式。由于老太太不太清楚叫她大吃一惊的到底是什么,她先前的所有恐惧又回来了。“你知道昨天晚上我在这个亭子里目睹了什么吗?”
男孩问道。
“天啦!什么?”老太太叫道,胖男孩的严肃表情使她紧张起来。
“那个绅士——手臂受伤的那一位——抱着和吻着——”
“谁呀,乔?不会是女仆吧?”“比那更糟。”胖孩子对着老太太的耳朵吼叫。“不是我的孙女吧?”
“还要糟。”“还要糟糕,乔!”老太太说,在她看来那已经是最糟糕的事了。“是谁呀,乔?你一定得告诉我。”胖孩子又一次朝四周看了看,在这之后,冲着老太太的耳朵大喊道:“拉切尔小姐。”
“啊!”老太太用尖利的声音说,“大声点儿。”“拉切尔小姐。”胖男孩吼叫道。
“我女儿!”胖孩子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致使肥胖的两颊抖动起来。
“她居然不反抗!”老太太大叫道。胖男孩偷偷咧嘴一笑,说道:
“我看见她再一次吻他。”假如金格尔先生从藏身处能看见老太太那一刻的脸部表情,他一定会突然大笑起来,从而暴露他的行踪。他全神贯注地听着。断断续续的气话传进了他的耳朵,如“竟不先给我说一下”——“像她那把年纪”——“我怎么这么可怜”——“应该等到我死”,等等。随后听到胖孩子的靴子踏在沙石上的叽嘎声,他把老太太独自留在那里,自己一个人走开了。
也许是巧合,但不管怎样说,事实是,金格尔先生到底来迈诺在园不久,便已暗自打定主意要立刻向老处女姑妈发起进攻。经过他的观察,他那习惯的做派是不会引起老处女姑妈反感的。他感到在所有必备的条件中,她最令他心动的是她拥有一些私人的财产。他脑海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必须使点手段赶走他的对手。他决定立即采取措施达到这一目的,不能再等了。菲尔丁告诉我们说,男人是烈火,女人是干柴,黑暗王子让它们一点就燃。金格尔先生知道,年轻小伙儿对老处女们来说就像点燃的煤气遇到炸药一样,他下定决心赶快试验一下爆炸的效力。
他满脑子琢磨着该从哪里开始下手,从藏身之处爬出来,在灌木丛的掩护下接近屋子。命运是否要助他一臂之力。图普曼先生和其他绅士从侧门走出花园,恰好他看见了这一幕。他知道年轻的小姐刚吃完早饭就各自出去散步了。机会来了。早餐室的门半开着。他朝里面看了看。老处女姑妈正在里面做针钱活儿。他发生了一点声音。她抬起头来看看,笑了笑。犹犹豫豫和阿尔弗雷德·金格尔的性格是搭不上边的。他神秘兮兮地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走进房里,关上了房门。
“华德尔小姐,”金格尔先生说,表现出很有诚意的样子,“原谅打扰——认识时间短——没有工夫客气了——全被发现了。”
“先生!”老处女姑妈说,对金格尔的突然到来极为吃惊,同时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还没清醒。
“喔,不要说话,”金格尔先生用舞台悄悄话那样大小的声音说:“大孩子——汤圆般的脸——圆鼓鼓的眼睛——流氓!”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老处女姑妈因激动颤抖了一下。
“你说的是约瑟夫吧,先生。”那位女士说,尽量表现出镇定神情。
“是的,小姐——乔——向老太太告发了——老太太气坏了——非常生气——快疯了——亭子——图普曼——亲吻和拥抱——诸如此类——呃,小姐——呃?”“金格尔先生,”老处女姑妈说,“你来到这里,先生,如果是想羞辱我——”“怎么可能——完全不可能,”厚颜无耻的金格尔先生说,“无意中知道了这个事——特来提醒——表示我的一点好意——免得满城风雨。没有别的意思——认为是羞辱——我可以离开——”说着就掉转身子,假装要走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呢?”可怜的老处女说,眼泪流了出来。“我哥哥会气疯的。”
“那是肯定的,”金格尔先生说,停了下来,“大为恼火。”
“噢,金格尔先生,我该怎么办呢?”老处女叫道。“就说是他做梦。”金格尔先生冷冰冰地回答说。听到他的话,老处女姑妈的心头掠过一缕安慰之光。
金格尔先生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开始乘胜前进。
“呸,呸!——太好办了——无赖小子——可爱的女子——打胖男孩一顿——你得到信任——这样就好了——万事大吉。”
到底是因为逃过了事情败露所产生的后果使老处女感到了高兴,还是听到自己被描绘成“可爱的女子”使她的担心害怕得到了缓解,我们是没法弄明白。她微微地红了脸,向金格尔先生报以感谢的眼光。
那位善于献殷勤的绅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盯着老处女姑妈的脸许多,突然地震了一下,然后收回了目光。
“你似乎不高兴,金格尔先生。”那位女士的声音里有几分哀婉。“为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我可以问一下是为什么吗,以便——假如有可能的话——帮助你一下?”
“哈!”金格尔先生叫道,又震了一下,“帮我!为我,而你的爱却给了一个不知珍惜的人——他此时可能正在挖空心思,想博得你的侄女的欢心,而你呢——噢不说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揭他的底。华德尔小姐——再见!”说完了这一番话——到目前为止说过的最连贯的话——金格尔先生开始用前面提到过的那块破损的手绢擦眼睛,并且转身朝门走去。
“停下,金格尔先生!”老处女姑妈用强调的语气说。“你刚才提到图普曼先生——你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决不!”金格尔先生以颇具职业性的(也就是演戏式的)神气说。“决不!”而且为了表现出他不愿受到进一步盘问,他拉了一把椅子在老处女姑妈旁边坐了下来。
“金格尔先生,”老处女姑妈说,“我请你——我求你,如果你知道有关图普曼先生的可怕内幕,请你告诉我。”
“我怎能舍得,”金格尔先生说,眼睛盯着老处女姑妈的脸,“我怎能舍得看着——可爱的人儿——牺牲在神龛上——无耻的贪婪啊!”他经过了一阵挣扎,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
“图普曼其实只是看重了你的财产。”
“混蛋!”老处女叫道,十分愤怒。(金格尔先生的疑问有答案了。她是有钱。)“不止这样,”金格尔说,“还爱着另一个。”“还有一个!”老处女失声喊道,“谁?”“矮个子女孩——黑眼睛——侄女艾米莉。”过了一会儿。在这个时候,如果老处女姑妈要嫉妒某一个人,那肯定是这个侄女了。血色冲上了她的脸和脖子,她带着无法形容的轻蔑的神气一言不发地昂起了头。最后,她咬着薄薄的嘴唇,充满怒气地昂着头,说: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你观察观察就明白。”金格尔说。“那是肯定的。”那位姑妈说。“注意他的神色。”
“我知道。”“他的悄悄话。”“会的。”
“他吃饭一定坐在她旁边。”“无所谓。”“他会讨好她。”
“随他。”“他会想尽办法关心她。”“随他。”
“他不会理你。”“不理我!”老处女姑妈尖叫道,“他不理我!——可能吗?”她因极度气愤和失望颤抖起来。“你会醒悟过来吗?”金格尔说。“会的。”
“你会很坚强吗?”“会的。”“你以后不再爱他了?”“决不!”“你还会相信爱吗?”“是的。”“你应该相信。”
金格尔先生双膝跪了下去,长达五分钟之久:他站起来时已经是一个附带着条件被老处女姑妈接受的情人——那条件便是,图普曼先生的罪状得到清清楚楚的证实。
求证的重担落在了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身上,他就在当天吃中饭的时候拿出了证据。老处女姑妈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屈赛·图普曼先生坐在艾米莉旁边,对她送秋波,又是悄悄话,又是微笑,在与斯诺格拉斯先生竞争哩。而对头天晚上还是他的心灵寄托的人,他却没有一句话、一个眼色。
“那个孩子真该死!”华德尔老先生在心里想。——母亲已告诉了他所发生的事。“那孩子真该死!他一定是在做梦。纯粹是凭空想象。”
“叛徒!”老处女姑妈想。“亲爱的金格尔先生说的都是真的。呸!我真恨那个混蛋!”
下面的谈话或许可以向我们的读者解释图普曼先生为什么有这样的行为。
在黄昏的花园里。有两个人走在小路上:一个相当矮胖,一个相当瘦高。他们是图普曼先生和金格尔先生。矮胖的那个先说道。
“我表现得如何?”他问道。“很好——太好了——我自己都做不到——明天你还应该这样——每天晚上都要这样,除非另有通知。”“拉切尔果真希望我这样做呢?”
“当然——她不是真心喜欢如此——但非做不可——避免怀疑——怕她哥哥——这种办法最好——只要再过几天——老家伙们被蒙蔽后——你就大有福享了。”
“她说什么了吗?”“爱——至高的爱——最亲切的问候——毫不动摇的爱。要我替你带口信吗?”“我亲爱的朋友,”毫不猜忌的图普曼先生回答说,热烈地握着他的“朋友”的手,“转达我最热烈的爱吧——告诉她我为了掩饰情感太苦了——任何柔情的话都可以说。另外别忘了告诉她,对她今天早上通过你向我转达的提议,我完全理解。告诉她我称赞她的聪明,佩服她的谨慎。”
“我会的。完了吗?”“嗯。只是再请你转告她,我太渴望那个时候的来临,到那时我可以说她属于我,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当然,当然。还有别的吗?”“噢,我的朋友,”可怜的图普曼先生说,再一次握了握他的手,“请接受我对你的无私帮助的最诚挚的谢意。假如我曾经不经意冤枉了你,猜疑你会对我带来麻烦,那么请你原谅我。我亲爱的朋友,我要怎样才能感谢你呢?”
“别这么说吧。”金格尔先生回答。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然后他说:“顺便问一句——能借我十镑吗?——有特别的用场——三天以后还你。”
“我想没问题,”图普曼先生回答,充满热情,“三天,是吗?”
“三天——三天就行了——到时什么都解决了。”
图普曼先生把钱数到他的伙伴手中,后者把它们一一放进了口袋,同时他们一起向屋子走去。
“多注意点,”金格尔先生说,“看都不看一眼。”“一个眼色都不使。”图普曼先生说。“一句话都别说。”
“连悄悄话也别说。”“专心致志在侄女身上——对姑妈要粗鲁点,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蒙骗老家伙们的惟一办法。”“我会注意的。”图普曼先生大声说。“我也会注意的。”金格尔先生在心里说,于是他们就走进了屋子。下午的情景在当天晚上又上演了一次,并且随后三天的下午和晚上也是如此。第四天,主人的兴致极高,因为他认为对图普曼先生的指控是不存在的,他为此感到十分高兴。图普曼先生也是如此,因为金格尔先生告诉他他的好事将近了。匹克威克先生也很高兴,因为他很少会有不高兴的时候。只有斯诺格拉斯先生例外,因为他渐渐对图普曼先生产生了妒意。老太太依旧是那么快乐的,因为她玩惠斯特牌就没有输过。更高兴的还有金格尔先生和华德尔小姐,为的是一些在这部变化巨大的传记里非常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