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愉快的圣诞节的一章,记叙了一场婚礼和其他的娱乐。那些娱乐本身是一些甚至像结婚一样好的习俗,但在这堕落年代,它们却没有被同样虔诚地保存下来在蒙主圣恩也就是这些如实记录在案的历险发生的那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天一早,四位匹克威克同仁就集合了,即使没有小精灵那么轻盈,也有蜜蜂那么活泼。圣诞在即,基督的诚挚之心感动苍生。这是一个会友、玩乐的季节。旧岁有如一位古代哲人,正在准备把朋友们召集到身边,以便在他们的欢宴声中平静而安详地逝去。在这个欢乐开怀的时节,无数颗为它的来临而兴奋的心之中,至少有四颗心是欢呼跃悦的。
圣诞节确实给无数颗心带来了短暂的美好。有多少家庭,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其成员四处漂泊,而这时候,大家终于再次欢聚一堂,浸润在友善、亲密的亲情之中,而这种亲情,正是那么纯粹无瑕的幸福的根源,与世俗的忧虑和悲伤是那么水火不容,无论是最友好的民族的宗教信仰,还是最鲁莽的野蛮人的粗陋传统,都把它视为给受到神灵祝福的幸运者提供的天堂里的头等欢乐!有多少昔日的回忆,多少休眠的情感,被圣诞节唤醒了呀!
我们写下这些文字时,已经离当年我们每年在那一天欢聚一堂的地点十分遥远了。当年那么欢快地跳动的心脏,如今很多已停止工作。当年那么容光焕发的脸,如今很多已没有光泽。我们握过的那些手,如今已经僵冷。然而,那座老屋房间、那些欢声笑语以及与那些幸福的聚会有关的各种细节,每逢这个时节却会浮现上我们心头,仿佛最后一次欢聚就在昨天!欢快的圣诞节啊,它能把我们带回到儿时的幻想之中。能为老人召回年轻时的欢乐。能把远在他乡的水手和旅人送回他宁静的家园和家中的火炉边!
瞧,我们过多专注赞美神圣的圣诞节的美好,以至于忽视了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同仁,他们刚刚坐上玛格尔顿的马车的外座,正裹的严严实实在寒风中等候。旅行皮箱和毛毯包已经就位,威勒先生和管车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把一条硕大的鳕鱼塞进车子前部的行李箱里——它整齐地躺在一个长长的褐色篮子里,上面还盖着一层草,行李箱实在是放不下。它被留到最后才放,为的是防止它被压坏,放在下面垫底的是五六桶纯正的土产牡蛎。这些牡蛎和鳕鱼都是匹克威克先生的财产。匹克威克先生脸上趣味盎然,看着威勒先生和管车人想方设法把鳕鱼塞进行李箱。但是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那条鳕雪就是拒不从命,直到后来管车人在它的中部使颈按了一下,它才消失在行李箱里,并且把管车人的脑袋和肩膀也带进去了——他没想到鳕鱼的反抗会突然停止,因此十分惊骇,所有的脚夫和旁观者不由自主地哄然大笑。看到这一场景,匹克威克先十分常开心地微笑起来,他掏出一个先令,递给从行李箱里摆脱出来的管车人,请他喝杯热的对水白兰地祝自己健康。管车人回以微笑,斯诺格拉斯、温克尔和图普曼三位先生也全都微笑起来。管车人和威勒先生消失了五分钟,可能是找酒去了,因为他们出现的时候带有强烈的酒味。接着车夫爬上驾驶座,威勒先生跳上车尾,匹克威克同仁们大衣裹腿,围巾捂住鼻子,助手们卸掉马衣,车夫欢快的喊一声,于是他们就出发了。
他们轰隆轰隆穿过大街,从石头路面颠簸而去,最后来到了辽阔的乡间。车轮在坚硬、结霜的地面掠过。马匹在皮鞭的猛烈抽打下迅速小跑起来,仿佛它们身后的负载——马车、乘客、行李及所有的一切,只是蹄子边的轻毛而已。他们下了一道缓坡,走上一段有两英里长的平路,地面结实、干燥如大理石。他们快速前进,那些马摇头晃脑,把马具摇得叮当响,仿佛因疾速奔驰而欢欣鼓舞似的。而车夫呢,他一只手抓着皮鞭和缰绳,另一只手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掏出手绢擦擦前额——这一方面是他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要暗示乘客们他的冷静,让他们看看,对他那么经验丰富的车夫来说,驾驭四匹马是如此轻而易举。在非常悠闲地这样做完之后,他收好手绢,戴好帽子,整了整手套,舒展了一下手肘,然后啪啦一声挥鞭催马,于是他们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路的两边稀疏地散布着小房屋,表明快到一个镇子或村庄了。管车人吹起了带键的号角,号声在清澈响亮的空气中震荡,唤醒了车里那位老绅士,他轻轻地把车窗放下一半,探头向外面张望,然后又慢慢地把窗子拉上,告诉车里的另一个人说就要换马了。听完这话,车里那个人醒了过来,决定坚持到停完车后再睡觉。号角声再一次响起,把农舍主人的老婆和孩子们惊动了,他们从窗户往外张望,目送马车飞驰而过,他们才重新围坐在熊熊的炉火边,往火里再添一块木柴,准备等父亲回家。而那位父亲哩,他正在一英里以外,刚和车夫友好地相互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朝那辆马车凝视良久。
现在,马车在一个乡村小镇的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吱吱嘎嘎地运行,号角声又欢快地响了起来。车夫解开环扣,准备停车把它们扔掉。匹克威克先生从大衣领子里伸出头来,很好奇地朝四周看了看。车夫见状,把镇名告诉了他,并说昨天这里赶集来着。匹克威克先生把这两个情况都转告给了他的旅伴们。于是他们也从大衣领子里探出头来,朝四周张望。温克尔先生坐在最边上的地方,一条腿跷着,当马车在奶酪店附近急拐弯,转进集市的时候,他差点儿被抛出马车。坐在他旁边的斯诺格拉斯先生也处在惊恐状态,他们到旅馆的院子里之后,穿着马衣的新马已经等候在那儿了。车夫甩开缰绳,跳下了马车,坐在外座的乘客也下了车。只有那些对重新爬上车的能力没有足够信心的人留在车上,在车上跺脚取暖——鼻子通红,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旅馆酒吧里熊熊的炉火和那些装饰窗户的带果的冬青树枝。
管车人掏出一个褐色纸包交到粮店。看着新马被套好。把从伦敦带来的马鞍搬下来丢到路边。加入车夫和马夫之间的谈话。然后他和威勒先生上了车尾,车夫上了前面的驾驶座。而车里那位老绅士呢,把放下了两英寸的窗户再次拉上去了。马衣脱掉了。一切准备就绪,只有两位“胖绅士”除外,害得车夫忍不住地问大家是怎么回事。于是,一行众人,以及更多得多的闲人们,全都扯着嗓门喊那两位绅士。从院子那头远远传来答应的声音,匹克威克先生和图普曼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因为他们俩跑去喝了一杯啤酒,而匹克威克先生的手冻得,足足花了五分钟才摸出六便士付了钱。车夫以责备的口气喊道:“快点,绅士们!”管车人也重复了一句。车里面那位老绅士感到离谱的很,居然有人如此不知趣地在这时候下车。匹克威克先生拼命着从一边上了车,图普曼先生则从另一边。温克尔先生喊了一声“行啦”,然后大家又出发了。围巾重新围好,大衣领子又翻了起来,石子路走完房屋消失了,他们又一次在旷野的大路上奔驰起来,清新的空气拂面吹来。
这便是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乘玛格尔顿的马车前往丁格莱谷的情形。那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他们所有的人都站在蓝狮旅馆的台阶上,个个身体健康,精力旺盛。虽然严寒封锁了大地,并且在树木和篱笆上布满了美丽的冰霜,但一路上喝足的啤酒和白兰地,足以让他们御寒。匹克威克先生正在不停的数牡蛎的桶数并监督把鳕鱼开发出来,这时他感到有人轻轻拉动他的大衣裾边。他环顾四周,发现以如此方式引他注意的,正是华德尔先生最喜爱的那个跟班,也就是这本朴实无华的传记的读者很了解的那个出色的胖孩子。
“啊哈!”匹克威克先生说。“啊哈!”那个胖孩子说。他边说,边对牡蛎和鳕鱼打量了一番,并且咯咯笑。
他比以前更胖了。“喂,你的脸色不错嘛,我年轻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刚才正好对着酒吧的火炉睡觉,”胖孩子答道,他在一个小时的睡眠中已把脸烘成了新安装的烟囱帽似的颜色。“东家叫我坐小马车把你们的行李拉回家去。他本来想派几匹马来接你们,但他觉得你们还是走过去好,因为太冷。”
“是呀,”匹克威克先生赶紧说,因为他想起了上一次他们骑马走这条路的尴尬场面。“我们宁愿走路去。来呀,山姆!”
“帮华德尔先生的仆人把行李搬上车,然后和他一起坐车过去。我们走路过去。”
说完这话,打点好车夫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和他朋友踏上了穿越田野的小径,让威勒先生和胖孩子第一次接触。山姆看着胖孩子,备感吃惊,但一句话未说。他开始迅速地把行李装上马车,而胖孩子则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仿佛他觉得看着威勒先生独自干活很有趣似的。
“好啦,”装好行李包,山姆说,“全搬完了!”“没错,”胖孩子以满意的语气说,“全搬完了。”“嘿,小家伙,”山姆说,“你可真是一个该夸奖的好孩子呀,是的!”“多谢。”胖孩子说。
“你心里从来没有让你心烦的事情吧?”山姆问道。“据我所知没有。”胖孩子答道。“瞧你这长相,我不禁要猜想,你也许在受着对某个小娘儿们单相思吧。”胖孩子摇摇头。
“好,”山姆说,“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你喝点儿什么吗?”
“我倒更喜欢吃。”胖孩子答道。“啊,”山姆说,“我本该想到这些。不过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也喜欢喝点儿什么暖身子呢?但我想你是永远不会感到冷的,因为你的身材,不是吗?”
“有时候,”胖孩子答,“我也喜欢喝点儿,如果好的话。”
“噢,你也喝一点儿吗?”山姆说,“那好,跟我来。”转眼就到了蓝狮旅馆的酒吧,胖孩子眼睛都没眨就喝下了一杯酒。这一举动使他颇获威勒先生的好感。在威勒先生本人也喝了一杯后,他们就上了马车。
“你会赶车吗?”胖孩子问道。“会啊。”山姆答道。“那就赶吧,”胖孩子说着把缰绳交给他,指着一条小路,“沿路一直赶。”说完,胖孩子便在鳕鱼旁边躺了下来,把一个牡蛎桶当做枕头,然后马上就睡着了。“唉,”山姆说,“在我所见过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孩子中,这位小绅士可真是最冷漠的了。喂,醒一醒,胖小子!”
但那个胖小子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因此山姆·威勒只好坐在马车前部,抖了一下马缰喝令那匹老马动身,于是马车缓慢前进,径直向迈诺庄园驶去。与时,匹克威克先生他们已走得热血沸腾,正在高兴地赶路。小路冻得很硬。草上布满严霜,微微的蜷缩着。空气里有一种清爽、干燥、振奋人心的寒意。灰色的黄昏之光(在霜冻天用“石板色”这一字眼更贴切)迅速降临,使他们开始怀着欢快的心情盼望起正在好客的主人家里恭候他们的舒适享受来。这是一个神清气爽的下午,足以诱使两位老绅士脱掉大衣,怀着纯粹的轻松与高兴的心情到那无人的旷野上玩起跳背游戏。我们坚信,如果这时候图普曼先生毛遂自荐充当“背”的话,匹克威克先生准会迫不及待跳过去。
不过,图普曼先生没有这么做,因此朋友们只是继续前行,一路谈笑风生。当他们转进一条必经的小路时,一阵噪杂的声音传入他们的耳朵。甚至没时间猜测那是谁的声音,他们已经混入那群在盼着他们光临的人中间——他们一出现,老华德尔先生便以一声嘹亮的“欢迎”跟他们打招呼了,匹克威克一行这才注意到早已有人在此恭候。
首先是华德尔本人,他看上去比以前更欢快了。接下来是贝拉和她忠诚的特伦德尔。最后是艾米莉和大约十位年轻女士,他们都是来参加第二天的婚礼的,而且她们全都显出高兴而神气的样子,正如年轻女士们在如此的重大场合惯于表现的那样。她们可以说是齐心协力,以她们的欢闹使田野和小路全都闹腾起来了,欢声笑语在周围四处回荡。
在这种状况下,介绍的仪式很快就完毕了,或者,不如说,介绍马上就结束了,根本没有仪式。两分钟后,匹克威克先生就和那些女士开起了玩笑。她们有的不愿在他的注视之下从跨越篱笆的台阶上走过去,有的则因为脚长得很漂亮,宁愿在最高那一级站上五分钟,尊称太害怕——匹克威克先生和她们开着玩笑,大大方方,毫不拘束,就像她们已经和他认识了一辈子。同样值得关注的是斯诺格拉斯先生给艾米莉的帮助,好像远大于台阶的恐怖的限度(虽然台阶高达三英尺,而且只有两级台阶)。另一位穿着一双小巧玲珑、鞋口镶毛的高统靴的黑眼睛的年轻女士,在温克尔先生帮助她过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叫。
一切都舒畅而欢快。在台阶的困难被克服之后,他们眼前一片开阔。老华德尔告诉匹克威克先生,说他们大家去看了一处房子的装饰,那对新人在圣诞节后就要去把它租下来做新房。听了这话,贝拉和特伦德尔都脸色通红,红得像胖孩子在酒吧间的火炉边睡醒之后那样。那位穿高统靴的黑眼睛女士凑在艾米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狡猾地瞟了斯诺格拉斯一眼:对此,艾米莉说她真傻,但自己还是脸红了。而斯诺格拉斯先生呢,他跟所有的伟大天才一样,通常也是彬彬有礼的,他觉得自己一直红到了头顶,从内心深处真诚地希望前面所说的那位女士,连同她的一切,统统能够被稳稳当当地挪到周围的郡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