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化掂量:王蒙最新演讲录
3631400000011

第11章 说给青年同行

2013年9月24日在中国作家协会青年创作者会议上的讲话

回想1956年,我出席了全国第一次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至今已经过去五十七年半了。

昔日的青年作者已经进入耄耋之年,如果还没有作古的话。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当然羡慕今天的青年人。你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拥有更多的选择,更宽阔的可能,更好的条件。

但也有些东西并没有改变。文学经典的特点之一是它的耐久性。《诗经》离现在两三千年,李白离现在一千三百多年,莎士比亚离现在五百多年,托尔斯泰离现在一百八十多年……他们的作品仍然鲜活。而有些畅销书,不过几个月,然后被读者也被历史遗忘。

我想说说文学上一些不会变的东西。

一、文学本身碰到危机了吗?

不止一个人在那里大言忽悠地宣告纸质书籍的式微、文学的终结、小说的衰亡。语言符号在更加直观的多媒体与信息量极大的网络面前陷入窘境了吗?

获取信息的便捷化与舒适化,究竟是在发展我们的精神能力还是相反呢?听听“好声音”、看看肥皂剧,果真能代替反复默诵与咀嚼、温习消化那些花朵般、金子般、火焰般、匕首与针刺般的言语、章节与名篇巨著吗?我们所说的信息,究竟只是一个数量的概念呢,还是具有深度与品质的追求?视听信息能取代学问、智慧、理念、心胸、情操与文学的全部内涵吗?

不,那是不可能的。心理学家、教育学家、语言学家与生理学家都已经判定,没有发达的语言系统,是不可能有深刻缜密的思想的。恰恰是语言符号,激活思维与想象能力,取得融会贯通,最大限度地调动精神资源,能够发展、延伸、突破已有的知识见解。

只要语言文字没有消失,只要语言与思维的密切关联没有改变,只要语言文字与生活的密切关联还存在,文学的重要性就不会发生变化。

英谚云:宁可失去英伦三岛,不能失去莎士比亚。因为莎士比亚代表的是文化,文化是存在的根基与理由,有这种文化,就有这种凝聚力,就有追求与生活方式,就有这个民族的自尊心与自爱心。

黄鹤楼现在已不在原址,建筑材料也不理想,但是黄鹤楼仍然吸引了那么多游客,原因在于崔颢与李白的诗。

以为3D、4D视听节目与网络音频、视频能代替文学,那就是以白痴的聪明来取代文化与智慧。

二、还得读书

在人们日益以触屏浏览取代苦读攻读的今天,我们还有没有深度的与认真的阅读呢?仅仅浏览,是视觉与听觉的瞬间刺激,容易停留在相对浅薄破碎的层面上。在急于求成的社会氛围中,已经出现了一批万事通、万事晓、不查核、不分辨、不概括、不回溯、无推敲斟酌、绝无任何解析能力更无创意的平面信息性能人了。这样的能人有的还一身戾气,出口成脏。他们的出现,对于中华民族“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深处意气平”的传统,是一个灾难。

更多的人以为只要有手机,就能知道哪个官员出了丑,哪个名人的家庭成员犯了事,还有哪样食品吃死了人。当然也知道了哪个鸟叔成了世界第一的舞蹈明星,还有哪个五岁的孩子出版了他或她的第一本诗集。

甚至越来越多的人没有认真读过、只不过是看了一眼视听节目,觉得一般乃至乏味,便大大败坏了对于经典作品的观感与胃口。

而我自己呢,不能忘记九岁时候到“民众教育馆”借阅雨果《悲惨世界》的情景:我沉浸在以德报怨的主教对冉阿让的灵魂冲击里,我相信着,人们本来应该有多么好,而我们硬是把自己做坏了。

不能忘记十来岁时我对于《大学》《孝经》《唐诗三百首》《苏辛词》等的狂热阅读与高声朗读背诵,那也是一种体验:人可以变得更雅训,道理可以变成人格,规范可以变成尊严与骄傲。

不能忘记十一二岁时从地下党员那里借来的华岗著《社会发展史纲》、艾思奇著《大众哲学》,新知书店的社会科学丛书如杜民著《论社会主义革命》、黄炎培的《延安归来》和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那是盗来的火种,那是真理之树上的禁果,那是吹开雾霾的强风,读了这些书,像是吃饱添了力气,像是冲浪登上了波峰。

不能忘记十八九岁时对于中外文学经典的沉潜:鲁迅使我严峻,巴金使我燃烧,托尔斯泰使我赞美,巴尔扎克使我警悚,歌德使我敬佩,契诃夫使我温柔忧郁,法捷耶夫使我敬仰感叹……

而在艰难的时刻,是狄更斯陪伴了我,使我知道人必须经受风雨雷电、惊涛骇浪。

读书使我充实,阅读使我开阔,阅读使我成长,阅读使我聪明而且坚强,阅读使我绝处逢生,阅读使我在困惑中保持快乐地前进。

干脆说,离开了阅读,只有浏览与便捷舒适的扫描,以微博代替书籍,以段子代替文章,以传播技巧代替真才实学,以吹嘘表演代替讲解探讨,将会逐渐造成精神懒惰。使人们惯于平面地、肤浅地接受数量巨大、品质低下、包含了大量垃圾赝品毒素的所谓信息,丧失研读能力、切磋能力、求真求深的使命与勇气,以致连掂量追究的习惯也不见了,苦思冥想的能力与乐趣也没有了,连智力游戏的空间也龟缩到屏幕前的一角了。

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强调:坚持阅读,受益无穷。在触屏时代,不要做网络的奴隶。

另外,文学的成败标准是什么,不是什么。是什么,不必细说,我能理解各个不同的写作人有不同的追求:诗仙诗圣诗鬼、韩潮苏海、妇孺能解、一把酸辛泪、高屋建瓴还是自我拷问,我都按下不表。我这里要说的是,不能把发行量、版税收入看作唯一标准。

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文学成就的评价,文学史的特点是看高不看低。当然我们个人常常需要经历一个由低向高的过程。文学史盯住的是每个时期的大家名家经典作品,却不会对各个时代都有的二流三流作家多加注意。不要过于重视印数,不要过于相信炒作。传播是手段不是目的更不是价值。当然会有许多人以当下市场效益为最看得见的成就,我们不可能排除这样的写作人,他们对于发展文化产业与文化消费有其贡献。但是从长远看,从更重要的意义上看,文学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花朵,是一个民族的品位与素质,是一个族群的精神史,是一个民族的乃至影响世界的智慧与胸襟。我们写作人要敢于看不起那些空心化、浅薄化、恶俗化、碎片化、单纯搞笑、单纯恶搞、咋咋呼呼迎合起哄的所谓作品。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我们写诗的人心目中应该有屈原、李白、杜甫、普希金,我们写小说的人心目中应该有曹雪芹、蒲松龄、巴尔扎克与托尔斯泰,我们写戏剧的人心目中应该有关汉卿与莎士比亚。

还有就是不要跟风。不要跟着那些似是而非的观点跑。要尽量维护文学这一行当的纯正风气。

过去有人动辄嘲骂当代文学,认为当代文学中没有活的鲁迅,也没有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成了中国作家的原罪。现在好了,莫言贤弟获了诺奖,我要祝贺他。其实所有的伟大作家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克隆的,鲁迅也是这样。一切都要与时俱进。经典作家经典作品不是当世注定的,不是被任命的,也不是销售排行榜哪怕是获奖名单所能全部反映出来的。要沉得住气,静得下心,什么事都有一个过程。鲁迅说,幼稚并不可怕,不腐败就好。

写得不好,不要怨天尤人。我很欣赏网上的一句话:凡是把自己没有写出好作品归咎于环境的人,即使把他迁移到日内瓦湖边的别墅里,他照样——我说的是他更加——嘛东西也写不出来。

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人云亦云的胡说八道,我希望我们的青年同行珍重自己的头脑,不跟着起哄。

一句话,除了潜心写作,干咱们这一行的人没有别的法门。

写吧,各位青年同行,王蒙老矣,我还要与你们在文学的劳作上,在作品的质与量上,展开友好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