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化掂量:王蒙最新演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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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爱的书

2014年2月23日在广州出席《这边风景》研讨会时的讲话

我为什么在1963年的时候选择去新疆,就是因为在北京待着,我就感觉已经没法再写任何的东西。我觉得新疆还可以有一些不受影响的话题去写,比如热爱祖国、热爱家乡、热爱边疆、民族团结,还有宗教信徒的生活状况,现在证明这些话题不但没有过时,而且更突出了,更需要有这一类的作品出现。比如我在《这边风景》中写到1962年的边民外逃事件,在之前是大面积的饥饿问题,这个话题又有它极大的敏感性,非常麻烦、非常复杂。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复杂的政治问题,比如“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对发展生产力没有一点好处,这一点历史已经总结了。人民公社一解散,一搞包产到户,农民就吃饱肚子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是人民公社的产生,出现人民公社这个念头并非偶然,类似的想法从古就有,在中国有过井田制,国外有过公社的想法。我在爱荷华的时候,那个地方旁边有个什么公社,是一批德裔人士希望过一种相对比较强调公平的,共同富裕、共同贫穷的生活。中国的留学生都喜欢到那里晚一点吃早饭,拼命地吃,因为收的钱有限,可以吃得非常饱,吃完这一顿晚上再喝点粥就打发了,因为中国人没钱。

人民公社和人类的某些理想有关系,和空想社会主义有关系,和农业社会主义有关系,人民公社的集体生活是有它的魅力和可爱之处的,例如一群姑娘唱着歌上工,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场面了,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我要为人民公社招魂。我这里并没有回避人民公社和生活,但是相对来说,伊犁不是特别困难。伊犁曾经在1965年有几个月实现了不要粮票的制度,买馕不要粮票,这是当时中国我知道的唯一的一个城市。兰州有一个孤儿院,在1960年的饥饿当中,孤儿院的孩子快要饿死了,就干脆整个全部迁到伊宁市。

那时候在人民公社里,大家一块儿唱着歌,整个劳动的积极性并不高,但是有时候劳动起来又在一块儿,互相比一比,而且还有面子的问题,都是最壮的劳动力,你要是比别人低就会受到嘲笑。(有首歌叫)《社员都是向阳花》,我还记得在伊犁照过一张照片,王山的妈妈抱着王山,阳光都照在脸上,我一看这照片,我就认为王山和他妈都是社员,都是向阳花。别人也许会说你那时候怎么会有那样的思想,你应该写社员都吃不饱,社员都是大傻瓜,对不起,我不是这种想法,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忆旧它不一定是政治性的,忆旧首先是对生命的温习。

另外,人民公社有一批干部,这批干部当时是被愚公移山、白求恩等等国家话语笼罩了,他们非常可爱,只有选择了敌视态度的人才认为全体农村干部都是坏蛋。有时候真是让你哭笑不得:“文革”开始以后,伊犁一个大队抓到一个偷麦子的,他不是本地人,民兵就把他送到大队来了,我也在,就审讯这个人,你受谁的思想影响,跑到这里来偷麦子?他说是“***”,他受***的影响来偷麦子,这是国家话语的泛滥。

有时我想,我们对“文革”进行否定,进行批判,这点我和大家的看法没有区别,但是其间生活仍然没有停止,仍然有吃喝拉撒睡,有爱情,西瓜仍然是甜的,有唱歌的。到现在为止,五十多年了,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文革”刚开始,我到伊犁市委党校一个教授家里作客,他叫一个朋友来陪我,这个朋友是苏联反修医院的内科主任,他进门的时候鬼鬼祟祟,我觉得很奇怪。坐下来以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原来是药用酒精。我说药用酒精不能喝,他说我喝了两年了,没有问题,他兑了水。我被他劝说一起喝兑水的酒精,喝了一会儿酒精之后,他忽然一拍桌子,说你知道王蒙是什么人吗?教授说我知道,他是一个写作的人。医生说他不是等闲人物,他是斯大林文学奖金的获得者。我一下子就蒙了,我在那种处境下,“文革”当中,我靠边站了,处境不好,我说我没有获得斯大林奖金。他说不要怕,怕什么,获了就获了!我说获得过斯大林奖金的是丁玲。他说丁玲是谁?我说还有周立波,他说周立波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王蒙!反正不是斯大林奖金,也就是列宁奖金。我觉得他傻了、疯了,我不能再跟他辩论了。他然后又说,王蒙不但获得了斯大林奖金,而且在克里姆林宫受到了斯大林的接见。我就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和新疆的老朋友说了,他们说,这就是想象力,这就是激情,这就是维吾尔族人。这个很有生活,生活你堵不住,你堵不死的。就算在“文革”中,仍然充满着稀奇古怪,仍然充满着各种感情。我就觉得,所谓政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也有人很简单地否定它,说你这个跟人民公社没有那么大的关系。还有人用米兰·昆德拉,至少是帕斯捷尔纳克做一个标准,觉得你怎么写的作品是这样的,怎么不是充满了痛苦、郁闷、自杀、忧郁、无奈、悲哀、控诉……

我去日本,日本记者就问我,他说你没有写到人民之间的矛盾。其实《这边风景》里面还写到了矛盾,甚至我写到了汉族和维吾尔族之间为养猪而闹的事。实际上我在政治上的选择,我没有要求中国像俄国一样回到东正教,至少是回到孔教,我没有这个想法。相反,我是从小自觉自愿的,我不是被解放的,而是自己自觉加入共产党,要推翻旧社会。这事也怪,中国就没有出索尔仁尼琴这种人物,中国历史也非常怪,苏联的时候最革命的人也都跑了,因为你再革命也没有高尔基的革命,高尔基都吓跑了,他看到布尔什维克拿着枪砸,暴徒。可是中国不是这样子的,我写的在政治上确实是处于高压的情况之下,是完全应该加以否定的“文化大革命”的情况,但是我抱着的希望是仍然会有积极的力量,能够使我们渡过难关的。

我记忆力再好也开始忘记了,包括《这边风景》里面有些维吾尔族的词我已经完全忘掉了,我就找了一些笔记来校正。维吾尔族语“大儿子”我记得,可是“小儿子”我忘了,我还专门打电话给艾克拜尔米吉提问,他说是。还有一些里面很深的东西,比如说对维吾尔族人来说酒本来不应该喝,但是他们管这个酒叫“泽姆泽姆水”,几乎新疆喝酒的人都知道。那时我写得非常老实,后来写的东西就天马行空多了,它就是某方面的限制变成了某方面的成就,某方面的成就又变成了某方面的限制。

很奇怪,中国在这么多年当中,没有出现帕斯捷尔纳克,没有出现米兰·昆德拉,没有出现索尔仁尼琴,和欧洲的背景有非常大的不同。所以胡乔木先生当年讲,作为中国革命的文化准备和文化基础,比俄国更成熟。所以中国党内的斗争是什么性质?到底有什么特点?例如陕北根据地,头一天还说活埋,第二天说没事就没事了,不是我一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这牵扯到中国的许多政治观念,中国最深的一个政治观念就是把齐家和治国联系起来。我的家在河北,家里的人就有这种特点,如果吵起来的话,简直像仇敌一样,比仇敌还要仇敌,你和家外的人相反没有成那种仇敌。但是如果发生什么情况,这一家人又相互抱在一起痛哭。这就是中国人的感情色彩。1957年反右的时候,据说京剧界反右批判会非常好,筱翠花发言的时候就说:“你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作为文学家究竟怎样描写这种现象?

到2016年就是“文革”半个世纪了。在这里,对20世纪60年代,我留下的不是一部控诉的书,而是一部爱的书。甚至我还可以说,我不管有些人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文艺理论有些什么样的评价,但是我确实践行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而且还真的和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完全不同地域的农民打成一片,像模像样地在那儿参加了农业劳动,当了副大队长,完全混在一起,所以我说我是一个“讲话”的践行者,哪怕是被动的践行者。如果说让我完全自由挑选,也许我不会挑选到新疆伊犁去。但这是一个生活,这是一个命运,命运把我扔到那儿也可以。但是它又没有改变我,重看《这边风景》的时候,我到处看到“王蒙”的痕迹。比如说我写乌尔汗,在《青春万岁》里就有,被认为不够健康,连最初帮助我的周扬也认为我不够健康。我写到女孩年轻时那么美好,那么青春,那么理想,那么活泼,整天跳的是《我们歌唱在五星红旗下》,歌唱的是《美丽的春天》,但是她后来嫁人了,只能在家里带孩子,那么迅速地就把一个女孩的青春消灭掉了……“你还跳舞吗?”听到这话,乌尔汗突然就像受到刺激一样,因为她早就不跳舞了,跳舞对她来说早就是上辈子的事了……我还要说,这种感情实际上和《红楼梦》描写贾宝玉的感情是一样的。贾宝玉说为什么女孩年轻的时候那么可爱,结婚以后那么讨人厌,那么龌龊,那么会害人。这是贾宝玉的感觉。

王山不知为什么对伊犁带果园的邮局印象深刻,他甚至匪夷所思地建议把题目改成“带果园的邮局”。这是很有意思的,伊犁很多果园。伊犁机场是带果园的,那一带有一大片果园。飞机场带果园的只有伊犁,你说是不是有些奇怪?

这就是文学,不仅有社会生活、人物纠葛、悲欢离合,还有奇特的我们认为不该有果园的地方的意想不到的美丽的果园。就看你怎么去欣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