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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秋策》之战国子家(2)

此说之根源自在人民信念中,后世所谓《商书·西伯戡黎篇》载王纣语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此虽非真商书,此说则当是自昔流传者。《周诰》中力辟者,即此天命不改易之说。此说如不在当时盛行,而为商人思恋故国之助,则周公无所用其如是之喋喋也。

命正论者,谓天眷无常,依人之行事以降祸福,《周诰》中周公召公所谆谆言之者,皆此义也。此说既为周朝立国之实训,在后世自当得承信之人。《左传》《国语》多记此派思想之词,举例如下:

季梁……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桓六年)宫之奇……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蘩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凭依,将在德矣。”(僖五年)

“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僖十六年)

唯有嘉功以命姓受祀,迄于天下。及其失之也,必有慆淫之心间之,故亡其氏姓。……夫亡者岂繄无宠?皆黄炎之后也。惟不帅天地之度,不顺四时之序,不度民神之义,不仪生物之则,以殄灭无胤,至于今不祀。及其得之也,必有忠信之心间之,度于天地,而顺于时动,和于民神,而仪于物则。……其兴者必有夏吕之功焉,其废者必有共鲧之败焉。(周语下)

举此以例其他,谓此为周人正统思想可也。此说固为人本思想之开明,亦足为人生行事之劝勉,然其“兑现能力”究如何,在静思者心中必生问题。其所谓贤者必得福耶,则孝已伯夷何如?其所谓恶者必得祸耶,则瞽瞍弟象何如?奉此正统思想者,固可将一切考终命得禄位者说成贤善之人,古人历史思想不发达,可听其铺张颠倒,然谓贤者必能寿考福禄,则虽辩者亦难乎其为辞矣。《墨子》诸篇曾试为此说,甚费力,甚智辩,终未足以信人也。于是俟命之说缘此思想而起焉。

俟命论者,谓上天之意在大体上是福善而祸淫,然亦有不齐者焉,贤者不必寿,不仁者不必不禄也。夫论其大齐,天志可征,举其一事,吉凶未必。君子惟有敬德以祈天之永命(语见《召诰》),修身以俟天命之至也(语见《孟子》)。此为儒家思想之核心,亦为非宗教的道德思想所必趋。

命运论者,自命定论出,为命定论作繁复而整齐之系统者也。其所以异于命定者,则以命定论仍有“谆谆命之”之形色,命运论则以为命之转移在潜行默换中有其必然之公式。运,迁也。孟子所谓“一治一乱”,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即此思想之踪迹。《左传》所载论天命之思想多有在此义范围中者,如宋司马子鱼云,“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僖二十二)谓一姓之命既讫不可复兴也。又如秦缪公云,“吾闻唐叔之封也,箕子曰,其后必大,晋其庸可冀乎?”此谓命未终者,人不得而终之也。此一思想实根基于民间迷信,故其来源必古,逮邹衍创为五德终始之论,此思想乃成为复杂之组织,入汉弥盛,主宰中国后代思想者至大焉。

非命论者,墨子书为其明切之代表,其说亦自命正论出,乃变本加厉,并命之一词亦否认之。然墨子所非之命,指前定而不可变者言,《周诰》中之命以不常为义,故墨子说在大体上及实质上无所多异于周公也。

春秋战国之际为什么诸家并兴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要问诸子并兴是不是起于春秋战国之际?近代经学家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的观念大别有两类:

一类以为孔子有绝大的创作力,以前朴陋得很,江永、孔广森和好些今文学家都颇这样讲;而极端例是康有为,几乎以为孔子以前的东西都是孔子想像的话,诸子之说,皆创于晚周。

一类以为至少西周的文化已经极高,孔子不过述而不作,周公原是大圣,诸子之说皆有很长的渊源,戴震等乾嘉间大师每如此想,而在后来代表这一说之极端者为章炳麟。

假如我们不是在那里争今古文的门户,理当感觉到事情不能如此简单。九流出于王官,晚周文明只等于周公制作之散失之一说,虽绝对不可通;然若西周春秋时代文化不高,孔老战国诸子更无从凭借以生其思想。

我们现在关于西周的事知道的太不多了,直接的材料只有若干金文,间接的材料只有《诗》《书》两部和些不相干的零碎,所以若想断定西周时的文化有几多高,在物质的方面还可盼望后来的考古学有大成功,在社会人文方面恐怕竟要绝望于天地之间了。

但西周晚年以及春秋全世,若不是有很高的人文,很细的社会组织,很奢侈的朝廷,很繁丰的训典,则直接春秋时代而生之诸子学说,如《论语》中之“人情”,《老子》中之“世故”,《墨子》之向衰败的文化奋抗,《庄子》之把人间世看作无可奈何,皆都若无所附丽。

在春秋战国间书中,无论是述说朝士典言的《国语》(《左传》在内),或是记载个人思想的《论语》,或是把深刻的观察合着沉郁的感情的《老子》五千言,都只能生在一个长久发达的文化之后,周密繁丰的人文之中。且以希腊为喻,希腊固是一个新民族,在他的盛时一切思想家并起,仿佛像是前无古人者。然近代东方学发达之后,希腊人文承受于东方及埃及之事件愈现愈多,并非无因而光大,在现在已全无可疑。

东周时中国之四邻无可向之借文化者,则其先必有长期的背景,以酝酿这个东周的人文,更不能否认。只是我们现在所见的材料,不够供给我们知道这个背景的详细的就是了。然而以不知为不有,是谈史学者极大的罪恶。

论语有“述而不作”的话,庄子称述各家皆冠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这些话虽不可固信,然西周春秋总有些能为善言嘉训,如史佚周任,历为后人所称道者。

既把前一题疏答了,我们试猜春秋战国间何以诸子并起之原因。既已书缺简脱,则一切想像,无非求其为合理之设定而已。

一、春秋战国间书写的工具大有进步。在春秋时,只政府有力作文书者,到战国初年,民间学者也可著书了。西周至东周初年文籍现在可见者,皆是官书。《周书》《雅》《颂》不必说,即如《国风》及《小雅》若干篇,性质全是民间者,其著于简篇当在春秋之世。《国语》乃由各国材料拼合而成于魏文侯朝,仍是官家培植之著作,私人无此力量。《论语》虽全是私家记录,但所记不过一事之细,一论之目,稍经展转,即不可明了。礼之宁俭,丧宁戚,或至以为非君子之言,必当时著书还甚受物质的限制,否则著书不应简括到专生误会的地步。然而一到战国中期,一切丰长的文辞都出来了,孟子的长篇大论,邹衍的终始五德,庄子的卮言日出,惠施的方术五车,若不是当时学者的富力变大,即是当时的书具变廉,或者兼之。这一层是战国子家记言著书之必要的物质凭借。

二、封建时代的统一固然不能统一得像郡县时代的统一,然若王朝能成文化的中心,礼俗不失其支配的势力,总能有一个正统的支配力,总不至于异说纷纭。周之本土既丧于戎,周之南国又亡于楚,一人春秋周室只是亡国。所谓“尊天子”者,只是诸侯并争不得其解决之遁词,外族交逼不得不团结之口号。宋以亡国之余,在齐桓晋文间竟恢复其民族主义(见《商颂》);若鲁颂之鲁,也是俨然以正统自居的。二等的国家已这样,若在齐楚之富,秦晋之强,其“内其国而外诸夏”,更不消说。政治无主,传统不能支配,加上世变之纷繁,其必至于磨擦出好些思想来,本是自然的。思想本是由于精神的不安定而生,“天下恶乎定,曰,定于一”;思想恶乎生,曰,生于不一。

三、春秋之世,保持传统文化的中原国家大乱特乱,四边几个得势的国家却能大启土字。齐尽东海,晋灭诸狄,燕有辽东,以鲁之不强也还在那里开淮泗;至于秦楚吴越之本是外国,不过受了中国文化,更不必说了。这个大开拓,大兼并的结果:第一,增加了全民的富力,蕃殖了全民的生产。第二,社会中的情形无论在经济上或文化上都出来了好些新方面,更使得各国自新其新,各人自是其是。第三,春秋时代部落之独立,经过这样大的扩充及大兼并不能保持了,渐由一切互谓蛮夷互谓戎狄的,混合成一个难得分别“此疆尔界”的文化,绝富于前代者。这自然是出产各种思想的肥土田。

四、因上一项所叙之扩充而国家社会的组织有变迁。部落式的封建国家进而为军戎大国,则刑名之论当然产生。国家益大,诸侯益侈,好文好辩之侯王,如枚乘《七发》中对越之太子,自可“开第康庄,修大夫之列”,以养那些食饱饭、没事干,专御人以口给的。于是惠施公孙龙一派人可得养身而托命。且社会既大变,因社会之大变而生之深刻观察可得丰衍,如老子。随社会之大变而造之系统伦理,乃得流行,如墨家。大变大紊乱时,出产大思想大创作,因为平时看得不远,乱时刺得真深。

综括上四项:第一,著书之物质的凭借增高了,古来文书仕官,学不下庶人,到战国不然了;第二,传统的宗主丧失了;第三,因扩充及混合,使得社会文化的方面多了;第四,因社会组织的改变,新思想的要求乃不可止了。历传的文献只是为资,不能复为师,社会的文华既可以为用,复可以为戒。纷纭扰乱,而生磨擦之力;方面复繁,而促深澈之观。方土之初交通,民族之初混合,人民经济之初向另一面拓张,国家社会根本组织之初变动,皆形成一种新的压力,这压力便是逼出战国诸子来的。

战国诸子除墨子外皆出于职业

《七略》《汉志》有九流十家皆出于王官之说。其说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义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寥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胡适之先生驳之,说见所著《中国古代哲学史·附录》。其论甚公直,而或者不尽揣得其情。谓之公直者,出于王官之说实不可通,谓之不尽揣得其情者,盖诸子之出实有一个物质的凭借,以为此物质的凭借即是王官者误,若忽略此凭借,亦不能贯彻也。百家之说皆由于才智之士在一个特殊的地域当一个特殊的时代凭借一种特殊的职业而生。现在先列为一表,然后择要疏之。

附记:一、列子虽存书,然伪作,其人不可考,故不录入。

二、一切为东汉后人所伪托之子家不录入。

三、《吕氏春秋》之众多作者皆不可考,且是类书之体,非一家之言,故不列入。

就上表看,虽不全不尽,然地方时代职业三事之与流派有相关系处,已颇明显,现在更分论之。

一、所谓儒者乃起于鲁流行于各地之“教书匠”。儒者以孔子为准,而孔子之为“教书匠”在《论语》中甚明显: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子曰:弟子,入则教,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诚于鸟兽草木之名。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上文不过举几个例,其实一部《论语》三分之二是教学生如何治学,如何修身,如何从政的。孔子诚然不是一个启蒙先生,但他既不是大夫,又不是众民,开门受徒,东西南北,总要有一个生业。不为匏瓜,则只有学生的束惰;季孟齐景卫灵之“秋风”,是他可资以免于“系而不食”者。不特孔子如此,即他的门弟子,除去那些做了官的以外,也有很多这样。

《史记·儒林传》叙:“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这样进则仕,退则教的生活,既是儒者职业之所托,又是孔子成大名之所由。

盖一群门弟子到处教人,即无异于到处宣传。儒者之仕宦实不达,在魏文侯以外没有听说大得意过,然而教书的成绩却极大。诗书礼乐春秋本非儒者之专有物,而以他们到处教人的缘故,弄成孔子删述六经啦。

二、墨为儒者之反动,其一部分之职业与儒者同,其另一部分则各有其职业。按:墨为儒者之反动一说,待后详论之。墨与儒者同类而异宗,也在那里上说世主,下授门徒。但墨家是比儒者更有组织的,而又能吸收士大夫以下之平民。既是一种宗教的组织,则应有以墨为业者,而一般信徒各从其业。故儒纵横刑名兵法皆以职业名,墨家独以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