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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秋策》之战国子家(3)

三、纵横刑法皆是一种职业,正所谓不辩自明者。

四、史官之职,可成就些多识前言往行,深明世故精微之人。一因当时高文典册多在官府,业史官者可以看到;二因他们为朝廷作记录,很可了澈些世事。所以把世故人情看得最深刻的老聃出于史官,本是一件自然的事。

五、若一切不同的政论者,大多数是学治者之言,因其国别而异趋向。在上列的表内管晏关老申商韩非之列中,管晏商君都不会自己做书的,即申不害也未必能自己著书,这都是其国后学从事于学政治者所托的。至于刑名之学,出于三晋郑乡官术,更是一种职业的学问,尤不待说了。

六、所有一切名家辩士,虽然有些曾做到了卿相的,但大都是些诸侯所养的宾客,看重了便是大宾,看轻了便同于“优倡所蓄”。这是一群大闲人,专以口辩博生活的。有这样的职业,才成就这些辩士的创作;魏齐之廷,此风尤盛。

综括前论,无论有组织的儒墨显学,或一切自成一家的方术论者,其思想之趋向多由其职业之支配。其成家之号,除墨者之称外,如纵横名法等等,皆与其职业有不少关系。今略变《汉志》出于王官之语,或即觉其可通。若九流之分,本西汉中年现象,不可以论战国子家,是可以不待说而明白的。

故《七略》《汉志》此说,其辞虽非,其意则似无谓而有谓。

止有儒墨为有组织之宗派

诸子百家中,墨之组织为最严整,有巨子以传道统,如加特力法皇达喇喇嘛然。又制为一切墨者之法而自奉之,且有死刑(《吕氏春秋·去私篇》腹为墨者巨子,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云云)。

此断非以个人为单位之思想家,实是一种宗教的组织自成一种民间的建置,如所谓“早年基督教”者是。所以墨家的宗旨,一条一条固定的,是一个系统的宗教思想。(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又建设一个模范的神道(三过家门而不入之禹),作为一切墨家的制度。虽然后来的墨者分为三(或不止三),而南方之墨者相谓别墨,到底不至于如儒墨以外之方术家,人人自成一家。

孟子谓杨墨之言盈天下,墨为有组织之宗教,杨乃一个人的思想家,此言应云,如杨朱一流人者盈天下,而墨翟之徒亦盈天下。盖天下之自私自利者极多,而为人者少,故杨朱不必作宣传,而天下滔滔皆杨朱;墨宗则非宣传不可。所以墨子之为显学,历称于孟庄荀韩吕刘司马父子《七略》《汉志》,而杨朱则只孟子攻之,天下篇所不记,非十二子所不及,五蠹显学所不括,《吕览》《淮南》所不称,六家九流所不列。这正因为“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之它嚣魏牟固杨朱也。

庄子之人生观,亦杨朱也。所以儒墨俱为传统之学,而杨朱虽号为言盈天下,其人犹在若有若无之间。至于其他儒墨以外各家,大别可分为四类。

一、独行之士此固人自为说,不成有组织的社会者,如陈仲史等。

二、个体的思想家此如太史儋之著五千言,并非有组织的学派。(但黄老之学至汉初年变为有组织之学派)

三、各地治“治术”一种科学者此如出于齐之管仲晏子书,出于三晋之李悝书,出于秦之商子书,出于韩之申子书,及自己著书之韩公子非。这都是当年谈论政治的“科学”。

四、诸侯朝廷之“清客”论所谓一切辩士,有些辩了并不要实行的,有些所辩并与行事毫不相干的(如“白马非马”),有些全是文士。这都是供诸侯王之精神上之娱乐者。梁孝王朝武帝朝犹保存这个战国风气。

附:《白马非马》

曰:“白马非马,可乎?”

曰:“可。”

曰:“何哉?”

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曰:“有白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非马也?有白马为有马,白之非马,何也?”曰:“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使白马乃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异马也。所求不异,如黄、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与不可其相非明。故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以应有白马,是白马之非马审矣。”

曰:“以马之有色为非马,天下非有无色之马也。天下无马,可乎?”

曰:“马固有色,故有白马。使马无色,有马如已耳,安取白马?故白者非马也。白马者,马与白也;马与白马也,故曰:白马非马也。”

曰:“马未与白为马,白未与马为白。合马与白,复名白马,是相与以不相与为名,未可。故曰:白马非马,未可。”

曰:“以有白马为有马,谓有白马为有黄马,可乎?”

曰:“未可。”

曰:“以有马为异有黄马,是异黄马于马也。异黄马于马,是以黄马为非马。以黄马为非马,而以白马为有马;此飞者入池,而棺椁异处;此天下之悖言乱辞也。”

曰:“有白马,不可谓无马者,离白之谓也。是离者有白马不可谓有马也。故所以为有马者,独以马为有马耳,非有白马为有马。故其为有马也,不可以谓马马也。”

曰:“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马者,言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马者无去取于色,故黄、黑皆所以应。白马者,有去取于色,黄、黑马皆所以色去,故唯白马独可以应耳。无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马非马。”

儒为诸子之前驱,亦为诸子之后殿

按,儒为诸子中之最前者,孔子时代尚未至于百家并鸣,可于《论语》《左传》《国语》各书得之。虽《论语》所记的偏于方域,《国语》所记的不及思想,但在孔丘的时代果然诸子已大盛者,孔丘当不至于无所论列。

孔丘以前之儒,我们固完全不曾听说是些什么东西;而墨起于孔后,更不成一个问题。其余诸子之名中,管晏两人之名在前,但著书皆是战国时人所托,前人论之已多。著书五千言之“老子”乃太史儋,汪容甫、毕秋帆两人论之已长;此外皆战国人。则儒家之兴,实为诸子之前驱,是一件显然的事实。

孔子为何如人,现在因为关于孔子的真材料太少了,全不能论定,但《论语》所记他仍是春秋时人的风气,思想全是些对世间务的思想,全不是战国诸子的放言高论。即以孟荀和他比,孟子之道统观、论性说,荀子之治本论、正儒说,都已是系统的思想;而孔丘乃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学愿”。所以孔丘虽以其“教”教出好些学生来,散布到四方,各自去教,而开诸子的风气,自己仍是一个春秋时代的殿军而已。

儒者最先出,历对大敌三:一、墨家;二、黄老;三、阴阳。儒墨之战在战国极剧烈,这层可于孟墨韩吕诸子中看出。儒家黄老之战在汉初年极剧烈,这层《史记》有记载。汉代儒家的齐学本是杂阴阳的,汉武帝时代的儒学已是大部分糅合阴阳,如董仲舒;以后纬书出来,符命图识出来,更向阴阳同化。所以从武帝到光武虽然号称儒学正统,不过是一个名目,骨子里头是阴阳家已篡了儒家的正统。直到东汉,儒学才渐渐向阴阳求解放。

儒墨之战,儒道之战,儒均战胜。儒与阴阳之战(此是相化非争斗之战),儒虽几乎为阴阳所吞,最后仍能超脱出来。战国一切子家一律衰息之后,儒者独为正统,这全不是偶然,实是自然选择之结果。儒家的思想及制度中,保存部落时代的宗法社会性最多,中国的社会虽在战国大大的动荡了一下子,但始终没有完全进化到军国,宗法制度仍旧是支配社会伦理的。所以黄老之道,申韩之术,可为治之用,不可为社会伦理所从出。这是最重要的一层理由。

战国时代因世家之废而尚贤之说长,诸子之言兴,然代起者仍是士人一个阶级,并不是真正的平民。儒者之术恰是适应这个阶级之身分,虚荣心,及一切性品的。所以墨家到底不能挟民众之力以胜儒,而儒者却可挟王侯之力以胜墨,这也是一层理由。天下有许多东西,因不才而可绵延性命。

战国之穷年大战,诸侯亡秦,楚汉战争,都是专去淘汰民族中最精良最勇敢最才智的分子的。所以中国人经三百年的大战而后,已经“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了。淘汰剩下的平凡庸众最多,于是儒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稳当道路成王道了。儒家之独成“适者的生存”,和战国之究竟不能全量的变古,实在是一件事。

假如楚于城濮之战,灭中原而开四代(夏商周楚);匈奴于景武之际,吞区夏而建新族;黄河流域的人文历史应该更有趣些,儒家也就不会成正统了。又假如战国之世,中国文化到了楚吴百越而更广大。新民族负荷了旧文化而更进一步,儒者也就不会更延绵了。新族不兴,旧宪不灭,宗法不亡,儒家长在。中国的历史,长则长矣;人民,众则众矣。致此之由,中庸之道不无小补,然而果能光荣快乐乎哉?

战国诸子之地方性

凡一个文明国家统一久了以后,要渐渐的变成只剩了一个最高的文化中心点,不管这个国家多么大。若是一个大国家中最高的文化中心点不止一个时,便要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也许是由于政治的中心点和经济的中心点不在一处,例如明清两代之吴会;也许是由于原旧国家的关系,例如罗马帝国之有亚历山大城,胡元帝国之有杭州。但就通例说,统一的大国只应有一个最高的文化中心点的。所以虽以西汉关东之富,吴梁灭后,竟不复闻类于吴苑梁朝者。虽以唐代长江流域之文化,隋炀一度之后,不闻风流文物更炽于汉皋吴会。

统一大国虽有极多便宜,然也有这个大不便宜。五季十国之乱,真是中国历史上最不幸的一个时期了,不过也只有在五季十国那个局面中,南唐西蜀乃至闽地之微,都要和借乱的中朝争文明的正统。这还就单元的国家说,若在民族的成分颇不相同的一个广漠文明区域之内,长期的统一之后,每至消磨了各地方的特性,而减少了全部文明之富度,限制了各地各从其性之特殊发展。若当将混而未融之时,已通而犹有大别之间,应该特别发挥出些异样的文华来。近代欧洲正是这么一个例,或者春秋战国中也是这样子具体而微罢?

战国诸子之有地方性,《论语》《孟子》《庄子》均给我们一点半点的记载,若《淮南要略》所论乃独详。近人有以南北混分诸子者,其说极不可通。盖春秋时所谓“南”者,在文化史的意义上与楚全不相同(详拙论“南国”),而中原诸国与其以南北分,毋宁以东西分,虽不中,犹差近。在永嘉丧乱之前,中国固只有东西之争,无南北之争(晋楚之争而不决为一例外)。所以现在论到诸子之地方性,但以国别为限不以南北西东等泛词为别。

齐燕附战国时人一个成见,或者这个成见正是很对,即是谈到荒诞不经之人,每说他是齐人。孟子,“此齐东野人之语也”;庄子,“齐谐者,志怪者也”;《史记》所记邹衍等,皆其例。春秋战国时,齐在诸侯中以地之大小比起来,算最富的(至两汉尚如此),临淄一邑的情景,假如苏秦的话不虚,竟是一个近代大都会的样子。地方又近海,或以海道交通而接触些异人异地;并且从早年便成了一个大国,不像邹鲁那样的寒酸。姜田两代颇出些礼贤下士的侯王。且所谓东夷者,很多是些有长久传说的古国,或者济河岱宗以东,竟是一个很大的文明区域。又是民族迁徙自西向东最后一个层次(以上各节均详别论)。那么,齐国自能发达他的特殊文化,而成到了太史公时尚为人所明白见到的“泱泱乎大国风”,正是一个很合理的事情。齐国所贡献于晚周初汉的文化大约有五类(物质的文化除外)。

甲、宗教 试看《史记·秦始皇本纪》,则知秦皇汉武所好之方士,实原自齐,燕亦附庸在内。方士的作祸是一时的,齐国宗教系统之普及于中国是永久的。中国历来相传的宗教是道教,但后来的道教造形于葛洪寇谦之一流人,其现在所及见最早一层的根据,只是齐国的神祠和方士。八祠之祀,在南朝几乎成国教;而神仙之论,竟成最普及最绵长的民间信仰。

乙、五行论 五行阴阳论之来源已不可考,《甘誓》《洪范》显系战国末人书(我疑《洪范》出自齐,伏生所采以人廿八篇者)。现在可见之语及五行者,以荀子《非十二子》篇为最多。荀子訾孟子子思以造五行论,然《今本孟子》《中庸》中全无五行说,《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却有一段,记邹衍之五德终始论最详:

齐有三邹子。其前邹忌,以鼓琴于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邹衍,后孟子。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迁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

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