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们的一个仆人跑来找我,显得很激动,他手里抱着一捆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堆破烂,我仔细瞧了瞧,却发现是一个小小的婴儿。这个仆人告诉我,这是他拣到的。他到清真寺去祈祷,在清真寺的门前发现了这个用破衣服捆起来的小东西。他和妻子没有孩子,这对他们来讲,是一件天大的憾事,也太丢人了,所以他认为这个小婴儿是老天爷特地送给他们夫妇两人的。这个小婴儿是个小女孩,大约三个月大。天哪,她脏得不成样子,所以我向他提出应该给她洗个热水澡,并且换上干净衣服(我愿意给他们一些干净衣服),然后把这个干净可爱的小婴儿作为礼物献给他的妻子。这个仆人太激动了,围着他拣来的孩子高兴得不停地转圈儿,而且不允许任何人碰一碰他的这个宝贝。在我的指导下,他蹲在仆人房里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炉子前,为婴儿洗了澡,给她换上了干净衣服,这个小家伙两条小腿蹬来踢去,看来是太喜欢洗澡,太喜欢换上干净衣服了。接着,我们又找来了一只奶瓶,我给这个仆人讲了一通如何才能把握好牛奶和水的比例的方法,婴儿一阵狼吞虎咽,喝完了一奶瓶奶。然后,仆人就抱着她喜气洋洋地回家去了。过了好几天,这个仆人又来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原因是那个婴儿的母亲找到了他(我们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坚持要把孩子带回去。原来,这个女人与她丈夫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她把孩子放在了清真寺,目的是想报复自己的丈夫,出口恶气。由于想念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的火气很快就消失了,就跑回去找孩子,不料发现孩子不见了,她好几天来又急又难受,到处打听孩子的下落。当然,我丈夫告诉我们的仆人,他必须把孩子还给她的母亲,这个仆人非常难受不安。
喀什噶尔人订婚时,主持订婚的毛拉同时还准备好一份离婚书,目的是节省时间,因为这种事或迟或早都会发生,他得随时准备好离婚书。一个男人只需在证人面前对他的妻子说上三声“我不要你了”,离婚就成为了事实。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婚姻就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了。许多男人在第一次旅行的某个地方和姑娘结了婚,他们常常在一两天后,有时数周或数月后就走了,走前就离婚了。情况常常就是这样。
一个来自叶尔羌的印度商人很富有,但年纪很大了。他在喀什娶了一个很年轻、长得很漂亮的姑娘,他们在一起很快活。这位姑娘把那个印度商人迷得神魂颠倒,她要什么,商人都会满足她。但是,终于他回叶尔羌的日子来到了。他想把这个妻子带回叶尔羌和他原来的妻子及全家住在一起。可这个妻子的父亲就是不同意,说:“根本不可能!”态度十分坚决,不许他把这个妻子带回叶尔羌的家。最后两人达成的协议是,这位仍然是他的妻子,但只能住在喀什噶尔,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准去。
那一天晚上,这位印度商人丈夫纠合了一群朋友,在他妻子父亲的家门口大吵大闹了一顿,企图用武力把她抢走。这件事在喀什噶尔引起了不安,中国官方派人来咨询我丈夫,要求他过问一下,看他管的英国属民骚扰当地其他人的房子,是不是破坏了当地平静祥和的气氛。
我丈夫召见了这位印度商人,那时他仍然怒气冲天,我丈夫要求他必须与女方一家把事情处理妥当,不许打架。他勉强答应了,我们认为这个人很讲道理。过了一段时间,我丈夫和我一起到了叶尔羌,到达的那一天,这个印度商人来拜访我们,并给我们讲了这么一个编出来的故事:他在喀什噶尔的那个年轻妻子感到没有他就活不下去,就到叶尔羌来找他,所以现在一切都解决妥了。
后来,我们听到的真实情况是:我丈夫刚离开喀什噶尔,那位年轻妻子的朋友就去找她,问她愿意不愿意参加一个在乡下举行的婚礼。他们身穿节日盛装,马车后面还挂着一只羊,说是婚礼礼品,而她的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女儿的朋友已被这个印度商人买通了,就点头同意了,而这个女人也信以为真,跟他们一起走了。然而一出城,她的朋友们跳下车,把拴在车后的羊解开,车夫狠劲挥鞭打马,马车就把这个女人拉到了叶尔羌,这真是一次漂亮的绑架行动!这个年轻女人的父亲,受到这般捉弄,气糊涂了,发誓要找他的女婿报仇。但是,这个女人一直呆在叶尔羌,至于她是自愿的还是被迫呆在那里,我们就不知道了。
喀什噶尔的女人老得很快,因为姑娘十二岁就结婚,到二十五岁时,看上去就已经很老相了,或许结过好几次婚,已经有一大家子人了。
如同在所有的伊斯兰国家的情况一样,这里的妇女不和男子一起参加社交活动,她们有自己的娱乐方式和活动,她们互相串门走动;她们也不能参加任何宗教活动,从来不到清真寺祈祷。但是,喀什噶尔一带有许多圣地,即圣人墓,女人们在想要孩子或想找丈夫,或是有了什么麻烦事和难处时,常常到圣人墓前恸哭一场,向圣人祈祷。
秦尼巴克对面不远就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圣人墓,所以我们清晨就可以听到妇女在这座圣人墓前恸哭的声音。这座墓是一位名叫安娜·比比的女圣人的墓。但是,在她活着的时候究竟做了些什么大事,使她有能力帮助那些拜谒她陵墓的人,对我来讲却一直一无所知。那些想得到丈夫的女人们跪在这座墓前面,把手伸进墓上的两个洞放声恸哭号叫着,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有时候我简直不怀疑,她们的祷告会很快地得到回应,因为我常常看见有些年轻人就在圣人墓周围晃来晃去,偷偷地窥视着这些祈祷者。
还有一座圣人墓,上面曾经涂满了一块又一块的泥巴。当地人常到那里,希望自己患的皮肤病能在那里得到治疗。他们从附近的一口井里掏出一块又一块的泥巴,把它们甩在圣人墓的墙上,同时向安眠在这里的圣人祈求保佑。
极有可能的是,这些圣人们在活着的时候是些半疯的乞丐。喀什噶尔有许多这样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时甚至全家人都是这样,他们在古墓地一带晃来晃去,甚至就住在古墓中或圣人墓旁,当地人视这些人为特别神圣的人,从来不吝惜给他们施舍金钱和食物。
我们曾经与一个这样的人打过交道,那可是令人极其震惊的一次经历。有一年元旦早晨,我们刚吃过早饭,我丈夫点上他的烟斗在那里抽烟。那年冬天很冷,为了保持房子里的温度,我们让人关上并锁死了前门,只用房子里的后门。我正在那里说“我不知道谁会成为今年元旦我们的第一个来客”时,突然我们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阵脚步声,紧接着前门就被狠劲地撞开了,门销和门栓也被撞掉了,冲进来一个疯疯癫癫、面目奇特的乞丐。他一下子扑倒在我丈夫的脚边,大声哭喊着:“他们正在追赶我,想要杀我!”
听到吵闹声,我们的仆人赶忙跑了进来,抓住了这个人,让他坐了下来。接着我丈夫费劲地想从这个乞丐口中获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却只是讲“他们想要杀我”。突然他挣脱了按住他的仆人,向城里飞快地奔去,速度极快,一眨眼就看不到他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已死在一片墓地里的一座古墓中。而他前一天冲进我们房子里时,疯癫症已开始控制了他,使他不能自制。
我猜想,在圣经时代,那些被邪魔掌握了的着魔的人,可能就和这里可怜的癫痫病患者们一样。在那一年,这个倒霉的访问者竟成了我们的第一个“新年拜访者”!
我还想起了有一年圣诞之夜,我们曾救过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的故事也很离奇。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有一处很大的汉族人墓地,由一个面容枯槁的汉族老汉管理着。这个老汉住在墓地大门边的一个房子里,还有一个瘦得不成样子的喀什噶尔女人和他住在一起。
有一天早晨,我正走过那片墓地,看见有人从老汉的房子里抬出了一口棺材,而那个妇人则坐在离房子不远的地上,表情奇怪。但是,由于附近有一些汉人,我就没有向她打听些什么。第二天,我们的孩子说,他们看到那个女人仍然在老地方坐着。又过了两天,孩子们乘车外出,回来时告诉我们那个女人在城墙外的粪堆上,仍然以老姿势坐在那里,而且看上去好像已经冻僵了,但似乎没有死。那些日子,天气寒冷,而且下了雪,没有人能在外面呆上一整夜而活下来。所以,喝过茶后,我和丈夫提了一个马灯,走到外面想看看能否找到那个可怜的人。外面漆黑一片,我们发现她坐在一个粪堆上,一动也不动。问她话,她一声也不吭,我递给了她一些吃的东西,可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我解开她的外衣,大吃一惊,她屁股周围都是过路者给她的食物和钱。她既没有吃任何食物,也没拿任何东西和钱,她已经完全冻僵了,看上去只有大脑还活着。要不是坐在那一堆粪上,粪堆里气味很重的热气给了她一点热量的话,她早就被冻死了。
几个人骑着驴路过这里,我们问他们是否认识这个女人,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告诉我们,由于这个女人在那个与她共同生活过的汉族老汉的棺材里放了一把火,想把它烧掉,为此汉族老汉惩罚了她。后来,因为她又老又丑,谁也不想要她,就把她赶了出来。这些人似乎把这件事当作了一桩笑料。我丈夫要他们用毛驴把这个女人送到我们住的地方,这些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完全拒绝这样做,骑上毛驴就跑了。
我们只好回家了,让两个仆人临时做了个担架,去把她抬回来。而这两个仆人却也百般推托,就是不肯去,我丈夫发了火,训起他们,告诉他们如果连一点善事都不做,他们怎么算得上是穆斯林。
那些日子,领事馆的拘禁室空着,所以我们就在其中一间房子里生了火,并在角落里搭起了一个松软暖和的稻草铺。但是,仆人们把那个可怜人抬进来时,我们却发现她已冻得僵如石头了,已经没有办法让她躺下,只好让她照抬进来时的姿势坐在那里。我们想当天晚上她必死无疑了。
第二天,我们设法让她喝了点热汤,又过了一天,她自己向我们要肉吃,很快她的四肢开始松软起来,最后她可以躺倒了。到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她浑身被烧得一塌糊涂。
慢慢地,她恢复了活力,那些烧伤处也愈合了。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怎么安排她。这个女人对我们感激不尽,不愿意离开领事馆,也不愿意离开她在这里得到的暖和、舒服的藏身之处。
虽然她住在领事馆的拘禁室里,我却想她这一辈子从来还没有住得这么舒服、吃得这么好过。一个人受到那样的虐待,却能够活下来,这似乎是个奇迹。
这个女人属于社会最底层,我不能收留她在这里当仆人。由于中国官方有一些供穷人居住的房子,所以我丈夫要求中国官员安排一间这样的房子,供她居住。
这位官员答应为她提供一间房子,并且说我们把她救活了,是做了一件好事;但如果我们没有介入这件事,她死了,那倒更好一些,因为这个女人年纪太大了,一点用也没有。说不定我们救了她,只能使她的命运更糟。有时候我想,这位官员的话是否有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