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依切夫上校一家主动提出要把那架风琴卖给我们,说他们用不上。我们就买下了它,想把它作为我们在英国买的一台小钢琴的伴奏乐器。钢琴已从伦敦托运前往喀什噶尔。那台小钢琴是格拉摩公司的产品,有五个音阶,它可以安放在桌子上。钢琴键盘可以卸下来,单独装在一个箱子里,因此一匹马就能驮动它。装键盘的箱子驮在马背的一侧,装钢琴主要部件的箱子驮在另一侧。
离开奥什的那一天,扎依切夫上校夫人送给了我们一大包面包和饼干,让我们在路上吃。对此,我们真是感谢不尽,因为我们得带足整整十六天的食品,而且路上能搞到的食品只有活羊,面包是绝对没有的。
终于,我们雇的马匹被牵到了交际处招待所前,很快,我们的东西就捆绑在马背上了,包括帐篷(以备急需)、铺盖、锅碗瓢勺、食品、杂物箱子、风琴以及马料。
在装载风琴的时候,驮夫发现由一匹马驮这件庞然大物太重了,因为马还要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于是有人提出得雇一头牦牛。驮夫们在商议这件事时,吵吵嚷嚷,比比划划,最后才有了个统一的结论。我丈夫说了一句“Bund-o-bast karo”,意思是“安排好这一切”,于是很快就有两个吉尔吉斯人牵来了一头牦牛,一个吆赶着牦牛,另一个使劲拉着这头硕大的毛蓬蓬的牲畜。在此之前我已发现我丈夫讲的“Bund-o-bast karo”那句话产生过魔法般的效果。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去做安排了,也没人再争论了,吵吵嚷嚷马上停息了下来。通常,你不必指示要做什么安排,如何执行,因为经常有人立刻就把事情安排得利利索索。牦牛浑身长满了长长的毛,所以乍看上去,只有头和躯体,没长腿。在场的几个人拥上前把装风琴的箱子抬了起来,驮在牦牛背上,捆绑结实,然后牦牛驮着箱子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牦牛都不匆忙,也不慌张,一路上,它总是哼哼唧唧,嘟嘟囔囔的。
我们终于出发了,好一个气派的驮队:牦牛在前,后面紧跟着驮着物品的八九匹马。我们和仆人骑马跟在后面。
我过去从来没有骑过马,也不知道成为一名女骑手得受什么罪。我要骑的那匹马马背上有一个当地人惯用的鞍子,鞍子前部是一个高高的鞍桥。鞍子上铺着一条厚厚的毯子,鞍子后部有另一条卷起来的毯子,用于骑马时向后靠,也起保暖作用。他们要我跨在马背上,因为在崎岖的山路上这样骑马安全些。
我碰到的第一个困难是如何骑上马背。每次我试图跨上马背,腿总是被马鞍后面的那卷毯子挡住,而且每次都得让人把我从这种难堪、可怕的境况中解救下来。最后,还是我们的仆人加法尔·阿里救了驾。他从后面把我抱了起来,我一条腿跨了过去,但差点使我从马背上翻了过去,这一下让我笑得浑身无力,可这也没有帮上什么忙。
终于,我还是跨上了马背,这样我们就出发了。刚骑在马上,我就天真地认为,骑马旅行该是多么舒服啊!但是出发一小时后,我就感到身体开始僵硬起来,而且越来越僵硬,后来我简直难受极了,好像身上的所有关节都散开了似的。每走一步,每颠簸一次,都使我疼痛难忍。但我又不敢停下来,更不敢下马,因为我知道,在我目前的状态下,我绝不能再把腿跨过那一卷毯子了。
就这样,我们连续行进了六小时,最后来到一所俄国驿站,我们要在那里过夜。我几乎是被人抱进房子轻轻地放在床上的。躺在那里,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特别想家。我怎么能在这样难受的旅行中度过十六天呢?我肯定自己过不了这一关,甚至活不下去了。这里我要坦率地告诉读者,当时我躺在床上,用毯子蒙住头伤心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简直爬不起来了,穿衣服时的那份难受劲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但是,我还得挣扎着爬上马背,那可真是令人心惊胆战啊!这样,虽然又经受了一天的煎熬,但这一天过得却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惨。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在其后的几天里,我发现自己挺喜欢沿途的壮丽景色,而且逐渐忘却了自己是骑在马背上。
我们的驮队穿过了一条又一条景色秀美的山谷,一直朝高处前进着。有时候,又下到一条山峡,两边怪石参天,然后又沿着一条小河前行,河水翻腾着,跃过巨大的圆石头,水花溅到了我们身上。走着走着,前面突然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桥横跨在河面上,我们战战兢兢地走过小桥,来到河对岸。就这样,走了一程,又折回头向来的方向前进,绕来绕去,行走了许多英里。突然,我们发现驮队已走出了深深的峡谷,来到了一片河谷地,这里的草很茂盛,一片片高低起伏绵延不绝,草地中间一条很宽、但水很浅的河蜿蜒而去,河水静静地流淌着。
那一年的十月,这里的河水很浅,我们可以蹚水越过这些河流,但是四年后我沿着同一条道路旅行,路过这一带,那是在六月,这一带的河流中溢满了洪水,河的模样全变了。四年前那个可以涉水而行的河段,此时河水宽度却达四分之一英里,而且水很深,我们必须骑着骆驼才能过去,而马只得游过去。
只要河水不浸过骆驼背,骑骆驼就很安全;但是一旦水浸过了它的背,骆驼可不会游泳,就会一下子被水冲倒,并且会被冲走。在我所有的旅行经历中,只有一次没有骑骆驼过河,而是骑马涉水过去的,因为人们告诉我,骑骆驼过这条河不保险。我骑的马是一匹高大的中国马,像一匹拉公共马车的高头大马,但上了点岁数。马后面跟着一个中国人,他有多次涉水过这条河的经验。看到我在马背上心惊胆战、不知所措的样子,我那位心地善良的老仆人加法尔·阿里慈父般地拍了一下我的膝盖,告诉我紧闭上眼睛,而且一直闭着眼前行。我照他说的做了,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我们安全地踏上了干地才睁开双眼。但是,我依然能感觉出我骑的这匹马是四蹄离开了河底,由河水冲着向前走的,所以直到走出河水,我心里还是恐慌的。
第一次骑在骆驼背上,我怕得要死。我得从一个吉尔吉斯人的背后骑上骆驼,这个人在骆驼跪卧在地面上时就骑在它背上。每一次我刚要骑上去,这头畜生就转过头来,怒吼着,还要咬我的腿,我吓得只好跑掉。最后,趁它不注意的时候我终于骑了上去,我的吉尔吉斯向导把我的手揽在他的腰部,朝着骆驼大吼了一声。骆驼先是后腿一抬,把我掀到了那个吉尔吉斯人的身上,然后它又费劲地将前腿一伸,猛地站了起来,又把我向后掀了过去。就这样,这峰骆驼驮着我们前进了。骆驼一路小跑,我们越过了一片沙滩,我在驼背上被颠得前俯后仰,左晃右荡。来到河边,骆驼慢慢地蹚进了河,越往前走,水越深,河中的树枝和杂物在我们四周被水冲着旋转而去。在水中,我们似乎静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由水冲着向下滑。我怕极了,只顾紧紧地乱抓着向导,我的丈夫朝我喊了起来,让我别把那个向导抱得太紧了。我们走到了河中央,向导开始祈祷起来,我想:“完了,末日到了。”我一路上都在向上帝祈祷,一刻也没有停。但是,我想向导的祈祷肯定是虔诚的,他是诚心诚意地在向真主祈求佑护。我闭住了双眼,努力地不去想在我们周围怒吼着的河水,想什么都行,就是别去想河水。但这又使我感到,我肯定会掉下水,等我的末日来到。突然,我听到一声吼,睁开双眼,发现我不仅没有被水淹死,反而是到了河岸边。但是,河水已把河岸冲垮了,河边齐刷刷地矗立着大约四英尺高的陡坡,坡上站着一个人。我们的向导把骆驼缰绳甩了过去,他接住了缰绳,接着,这两个人同时大喝一声。向导用劲抽打着骆驼,同时又紧紧地把我的手抓住,拉到他面前。骆驼忽地一跃,在跳出水的一刹那间,我们整个人都几乎横了起来。要不是那位吉尔吉斯向导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我肯定要朝后翻下骆驼,掉入水中了!这峰可怜的骆驼跳上了河岸,双膝跪在那里,河岸也都被压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坐在路边,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我那位丈夫,他一向是世界上最沉着冷静的人,这一次在后边看着这峰骆驼的怪诞动作,也惊呆了。
我第一次在崇山峻岭中旅行时,就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而且活了下来,真是令人太高兴了。
经过五天的旅程,我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山隘下边,这是铁列克达坂,海拔一万三千英尺高。这座山隘是越过这一段天山山脉的唯一一条通道。在靠近山边的一个小小的旅店里我们过了一夜,旅店里有一个铁火炉,木柴很多。天气非常冷,我们确实需要让炉火暖和一下自己。整个夜里,风雪交加,雪下得很猛烈,我们开始担心行程会不会被耽搁在这里。但是,第二天早晨,暴风雪停住了,朝阳把群山染得一片桔红。我们出发时,阳光灿烂,这一切都预示着我们会平安地翻越这座达坂。
由于山路上铺满了雪,一点人畜行走的踪迹都没有。牵着牦牛的吉尔吉斯人提出,因为他们非常熟悉这座达坂,他们应该在前行走,我们要沿着他们走过时留下的踪迹前行。在这种地形上,牦牛要比马走得更稳当,而且也适应这里的稀薄空气。这样,我们就得重新安排驮队,让牦牛驮着大部分行李翻达坂。
我们的驮队,包括人和牲畜,都受到了高山病的折磨,做任何事都要费很大的劲。哪怕是向前移动一步,头都会剧烈地疼痛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这一切使人非常难受难熬。在翻越达坂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睡过觉。终于,我们都登上了达坂,并且又开始沿一条狭窄而漫长的山谷向上前进。我们的步伐越来越缓慢,停顿次数也越来越多。吉尔吉斯人和马拼命地啃着雪块,目的是减轻难受的程度。
越往上走,四周越是死寂,万籁俱静,而这一切又越来越令人难忘。似乎谁也不想开口说一句话,山上我们听惯了的鸟鸣声在这里绝迹,马蹄声也被深深的积雪所淹没。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马拼命呼吸时发出的,有时候它们在好一阵时间里也向前走不了几步。似乎我们把古老的地球远远地抛在了下边,而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是一个死寂的世界,洁白的世界,这里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令人眼花缭乱,睁不开眼睛。
我们都戴着遮风镜,并尽一切可能遮住脸,以免受阳光伤害。然而尽管这样,我们的脸还是被灼得斑斑点点。管驮队的那几个人拉着马尾巴,他们把帽子拼命向前拉,用来保护眼睛和脸部。有一个蠢家伙一点保护措施也没有采取,被强烈的阳光和雪光把眼睛灼伤,当时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好让别人牵着走了好几天,后来他的视力又恢复了,高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