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我们登上了山顶。站在那里,我们发现山顶锋利得如同刀子一般,马匹在山顶上几乎无法立足。但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又是怎么样的一幅景象啊!放眼望去,四周雪峰林立,阳光照射下,冰峰熠熠生辉,闪耀着光芒,阳光使冰川表面变成了一面面巨大的镜子;在雪峰下端的斜线上,阳光又切出了一片片蓝色的阴影,看上去气象万千,壮观无比。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梦想过有这样壮丽的景色,这景色让人敬畏,使人产生了心灵的震颤。我站在那里,像被魔法镇住似的,我们在爬达坂时遭受的一切磨难和经历的一切痛苦,与站在山巅之上俯视群峰的独一无二的机会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我感到自己心中热血沸腾,真想找个人与我一起分享这难得的美景带来的欣喜与欢愉,但我的丈夫不在跟前。于是我就转身用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印地词语向一个仆人说道:“多么美丽啊!”他看起来完全迷惑了,使劲在脚底下的地面上搜寻着什么,然后喃喃地问我:“什么是美丽的?”“这一切的一切!”我答道,一边向四周挥动着手臂。但是,他一点也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对他来讲,这只是我们艰难的旅途的一段,而这一段又使他头痛得厉害。他想着快点下去,好好吃上一顿午饭,好好喝上几杯茶。我是多么失望啊!我只好把这份欣喜与欢愉留给自己了。于是我继续前行,以便为后边上来的人腾出点地方。走下达坂的第一段路极其陡峻,而且怪石遍地,所以我们只好下马步行。后来干脆滑着往下走,直到路面稍稍平坦了些,才又跨上马。
翻过达坂,我们也就翻过了天山山脉的山脊,景色大大地变了。由于带有湿气的风是从西南方向吹过来的,它被山阻挡住了,与我们刚刚经过的这个地区,形成了极大的差别。因为雨水被巨大的山脉挡在了一边。在俄国一侧,降雨量很大,雨水和雪很多,所以山上植被繁茂;而在中国一侧,我们所在的这一边,大地干涸得就像埃及的沙漠,看到的只是裸露着的岩石;那些仅有的绿地只是一些谷地,由泉水或高山上冰雪或冰川融化流下来的小河水滋润着这些谷地。
我们沿着这些小河一路下山,河水一直流到了喀什噶尔。小河水叮叮咚咚地从高山顶流进山谷,在山谷中又与其他类似的河水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更大一些的河流,最后它们汇合成了一条宽阔的大河:克孜尔河,即红水河。这条河流经喀什噶尔,又流过了玛拉巴什(即今新疆巴楚县的旧称),最终流入了罗布泊。我丈夫向我解释说,我们现在看到中国新疆的“自来水”了,我听得津津有味,感到十分有意思。
在一个地方,我们正沿着其行进的一条清澈的小河与一条浑浊而且水色发红的小河相汇合了。清澈的河水曾在上游流过了一片坚硬的白色岩石地带,而浑浊的河水曾在上游流过了一片松软的红色岩石地带。这两条河汇合后,河水各走各的道,一半河水清澈透明,另一半河水却浑浊发红。我有点担心,那一半浑浊的红色河水终会占上风,因为我丈夫告诉我,当这条河的河水流到喀什噶尔后,人们给了它一个好听的名字“克孜尔苏”(红水河)。
翻越过铁列克达坂后,我们踏上了第二段行程,到达了俄国边防站:伊尔凯什坦姆。那里,一座白色的哨所傍山而立,哨所里有一位军官和一百个哥萨克士兵。
沿河而下,我们看到了一排排刷得雪白的房子和棚圈。后来才发现这就是(俄国)海关办公室。
海关官员特扎甘阁下骑着马前来迎接我们,邀请我们到他那里去住。我们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并同他一道来到了海关办公室所在地。他已经为我们准备了一间相当舒适的房间,桌子上摆着一顿丰盛的饭菜。能够在一个像家一样的房子里呆上几个小时,舒坦一阵,我们是多么的高兴啊!同样使我们高兴的是,能在这里吃上一顿味道很美的饭菜,而不再受沿途做饭时的烟熏火燎之苦。到了晚上,那位哥萨克军官赶来了,虽然我们不懂俄语,许多事无法说明白,但我们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房子里很暖和,很快我们就睡意浓浓了。
特扎甘阁下给我们讲了许多关于他如何抓获、诱捕走私者的故事,这些故事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他的任务是检查从中国进入俄罗斯的商队,走私物品主要是珊瑚、用来做缠头巾的印度细布、“纳斯”?(纳斯是中亚常见的供咀嚼提神的类似鼻烟的东西,并不等于是大麻。这里似指当地人的“纳斯”中含有大麻的成分。)——一种当地人抽的大麻。其中珊瑚和印度细布的关税很高,而大麻则是绝对禁止进口的。驮队商人们为了偷偷运进“纳斯”和印度细布,真是绞尽了脑汁,用尽了各种方法,诸如把印度细布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身上,而在布褶间又藏上大麻等等,无所不用。但他们把珊瑚偷运入境的方式却很原始,他们在到达伊尔凯什坦姆前,强行让马把珊瑚珠和珊瑚块吞下去,海关检验结束后,这些人就迫不急待地匆匆上路,原因是他们要在路上仔细地看马拉粪,以便从马粪中找到偷运过来的珊瑚。而特扎甘阁下的对策则是尽量把商队滞留在海关,特别是对那些有走私嫌疑的商队。
居住在伊尔凯什坦姆肯定非常孤寂,这个地方太荒凉了。我想,这里的俄国人见到欧洲人面孔,肯定是太高兴了,即使是见到像我们这样的英国人的面孔,他们也会欣喜无比。
那天夜里,我们正要准备上床睡觉,我们的俄国主人告诫说,如果在夜里听到枪声,不要惊慌失措,因为每天夜里,他都得走出去在院墙外边开枪数次,以便把扑向这里的狼吓走。狼会闯到他们的院子里,扑向马匹或是掳走能找到的羊只和鸡。
第二天早晨,我们的俄国主人送给了我们许多面包供我们在路上吃,并且骑马送了我们好长一段路。
我们的第二段路途是从伊尔凯什坦姆出发,到乌鲁克恰提的中国哨所。我们不希望在哨所逗留。特别是在许多中国军人好奇目光地注视下在那里逗留。因为有这么多的军人,他们会出于好奇对我们看上好大一阵子,令人不舒服。所以我们就避开哨所,在一片平坦的地上疾驰前行,突然中国哨所的指挥官赶来迎接我们。他一再坚持,要我们至少跟他到哨所休息一会,喝点茶。所以我们只得无奈地掉转马头,跟着他来到了哨所办公用的房子。在那里,一群看上去蓬头垢面的士兵一直在注视着我们。我们呆了一会,一再对他讲我们必须继续赶路,以便在当天能赶到一个很大的柯尔克孜人(在中国境内的吉尔吉斯人,历来被称作“柯尔克孜”。)的宿营地,因为按照计划,我们必须在那里过夜。
柯尔克孜人是山区游牧人,他们住在巨大的由毡子搭成的毡房里,柯尔克孜语为“阿考依斯”。关于柯尔克孜人,我还要在这本书中向读者介绍他们的情况。
在一个宽阔的山谷中,我们终于找到了柯尔克孜人的宿营地。营地位于一条河边,河水晶莹清澈,河岸边牧草非常丰茂,草地上缀满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蓝色鸢尾花和高高的黄色驴蹄草。白色的毡房星星点点,布满了山谷。一群群骆驼、牦牛、马、绵羊和山羊在山谷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斜阳下,草原风光如画。我不禁思绪万千,浮想联翩,真不知道亚伯拉罕和他的游牧人是否曾在像这样美丽的草原上生活过。
柯尔克孜人部落头人极其友好地欢迎了我们,把我们引到了一座最漂亮、最大的毡房里,为我们摆上了茶、一种像面包的面点,还有一些微有点酸味的奶酪。那里的柯尔克孜人看着我们,显得十分好奇,他们拥挤在毡房门口,都想瞧瞧我这个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又有点奇特的英国女人。我们可不好意思把他们赶走,毕竟,我们是他们的客人。我会见了柯尔克孜人一些头面人物的女人和他们的孩子后,我们的仆人很机敏地向他们暗示,夫人肯定太累了,想休息一阵。这样人们才离去,让我们独自呆在毡房里。
但是,在我们休息期间,幼畜不断地叫着,闯进毡房。柯尔克孜人把幼畜留在毡房中,因为他们认为幼畜有权进毡房。天色暗下来了,我走出毡房,在草原上漫步了一阵。突然,一个硕大的毛蓬蓬的东西顶了我的胳膊一下,这是一头小牦牛,鼻子里还滴着粘糊糊的液体。它把我错当成了它的母亲,就过来缠我,口里还在低沉沉地吼叫着,也许它感到太孤单了,想得到一点安慰。
太阳快下山的时分,挤奶的时候到了,母畜们一个个赶回各自的主人家。那场景令人感到十分温馨。毡房里的女人们把母畜一个个依次领了过来,先是母山羊和母绵羊,每只羊都找到了自己的小羊羔,在挤奶期间,它们不断地舔着自己的羊羔,爱抚着这些小东西;接下来是母牦牛和母马,挤奶时,它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挤完奶,它们就急忙找到自己的小牦牛和小马,先让它们吃上一顿奶,又把它们领到草滩上去嬉耍。接着,一阵巨大的骚动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那是幼驼们在叫喊,显得十分激动。远处,母驼们听到了幼驼的喊叫声,也叫了起来,来回应自己孩子的寻呼。紧接着,母驼急冲冲地奔了过来。母驼和自己的幼驼见了面,高兴极了,然后女人们开始挤驼奶。女人们不得不站着挤母驼的奶,旁边放着一只小凳子,凳子上是挤奶桶,这一切使我们感到十分有趣。挤完奶后,有个女人给我们端来了一碗驼奶,驼奶有点像稠奶油,但味道很鲜美。
第二天早晨,我们离开了这个山谷,心里感到柯尔克孜人的日子过得还是挺好的。
终于,我们越过了最后一道山口,并在最后的一个宿营地过了夜,这个地方的名字是明约尔。在明约尔和喀什噶尔之间寸草不生,只是一大片石质戈壁,距离大概有二十英里。从奥什出发后的第十六天,我们开始踏上了整个旅程中的最后一段路。
出发不久,就碰上了前来接我们的几个哥萨克人,他们带来了一辆舒适的马车。这几个人和马车是俄国驻喀什噶尔领事彼得罗夫斯基阁下派来的,想让我们风风光光地回到喀什噶尔。我丈夫和我跳下马,真令人高兴,终于不用再骑马前行了。我们上了马车,哥萨克人护卫着我们,驮队紧跟在车后。
前往喀什噶尔的路上,好几个地方都有人在迎接我们,路边摆着供我们享用的食品和茶水。迎接我们的人中有当地汉族人、喀什噶尔人、印度人、兴都库什人、俄国人、阿富汗人,还有一位是瑞典传教士豪格伯格先生(?豪格伯格是瑞典传教公会派驻喀什噶尔的传教士,从1894年就抵达喀什,并一直坚持工作到20世纪30年代。)。发现豪格伯格先生的英语讲得很流利,真让我喜出望外。
每停下来休息一次,接我们的人就多一些,我们的车马队有几百匹马,他们或是簇拥在马车两侧,或是跟在马车后奔跑,一路上尘土飞扬,我们完全被飞扬起的尘土裹了起来,场面真是令人激动。在一段路上,有一头在地里吃草的小牛犊也受到这壮观场面的感染,竟然蹦蹦跳跳地加入了我们的队伍,疯跑了起来,它紧靠着我们乘坐的马车整整跑了好几英里。此后我一直在想,小牛犊是否能再找到它的主人?
终于,我们到达了秦尼巴克(中国花园)(秦尼巴克长期是英国领事馆所在地,1912年,领事馆曾由瑞典传教士豪格伯格设计并监督改建。),这就是我们的家。整个领事馆被装饰一新,院子里的地面上铺了鲜艳的红地毯,到处挂着精美漂亮的贝纳雷斯锦缎,这一切都是为欢迎我们而特地准备的。一群印度人,身着素白的长袍,排成了两行,组成了仪仗队。我们从他们中间走过,他们个个弯腰鞠躬,向我们致额手礼,称我们为“Ma Bap”,意为“父亲和母亲”。他们的手掌中都有一些卢比,这是献给我的,我感到有点迷惑不解,但正要开始拿上这些钱时,突然见我丈夫向我皱了一下眉,示意我只需摸摸这些卢比,继续向前走就行了。事后,他向我解释说,这是他们用奉献贡品的方式向我表示尊重,并非给我赏钱。
这真是一次充满深情的欢迎仪式。但当时我确实希望自己能先梳洗一番,收拾得整齐一些,因为在整个欢迎仪式中我看上去就像一个灰堆,而且披头散发,不成样子。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脏得一塌糊涂,蓬头垢面,根本不会让人感到有庄重威严之态。
在会客室,豪格伯格夫人正在等我们,她的欢迎情真意切,令人感动,而且她还为我们准备好了英式茶点。就这样,从伦敦出发后整整六个星期,我们才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