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官道上尘土飞扬,庄王率军回朝。楚军盔甲鲜明,旌旗蔽空,兵车铿锵,战马嘶鸣,宛如凯旋之师。庄王顶盔贯甲,一身戎装,凭轼而立,神情肃然。遥望一别三月有余的故都,他心中感慨良多。
离城十五里,酬谢神祇庇佑楚军全师而还的香案上,摆满了香茅酒与三牲祭品。孙叔敖率领百官叩首俯伏在地:“臣孙叔敖率百官迎接大王,请大王下车歇息。”
庄王下车,朗声说道:“众位爱卿请起。”然后接过孙叔敖呈上的满满一樽香茅酒,一饮而尽。他见孙叔敖衣带已宽,清癯玉立,禁不住拍拍孙叔敖的臂膀,说道:“寡人率军离朝,全赖卿运筹谋划国之大事。卿憔悴若斯,寡人心痛不已。”
孙叔敖内心十分感动,表面则镇静如常,再拜言道:“大王去国,与敌争锋,令臣执掌国之机枢,臣敢不竭诚以报效大王?”
庄王虽然说得坦诚,但出师前夕孙叔敖泣血劝阻之言犹在耳边,他怎能不愧?假若当初听从孙叔敖的谏阻,哪会白白消耗如山的粮饷?郑国既惧楚又怕晋,派王子夜深来到楚营,立誓永不叛楚;待晋国直抵而至,却又倒向了晋国。如此三番两次,楚郑对峙日久,庄王也落了个尴尬境地。
“请大王上车入朝!”执事官净鞭一响,高声赞曰,“大王全师还朝,吾国社稷幸甚,黎庶幸甚!自大王还朝之日始,诸大臣均斋戒三日,敬谢神祇祖宗庇佑!”
百官迎接庄王还朝的路上,大夫屈巫瞟了一眼太傅虞丘,见他端正肃穆、目不斜视,不禁脸露轻笑。他几次欲靠近虞太傅的轩车,都因官秩排列有序,未能僭越。
络绎不绝的车驾从北门进入郢都后,渐次归去兵营。征战多时的庄王环视故国,心生亲切,却听到顽童在唱:“大王不听良臣谏兮,败绩郑国有何颜……”
原本在树下拍手而歌的一伙顽童,见庄王怒马高车、扈从斧钺剑戟,好不吓人,便一哄而散。庄王虽未听清歌词,仍觉十分刺耳,遂环顾左右道:“孩童们唱的是什么?”大夫屈巫朝庄王深深一揖,愤愤说道:“启禀大王,臣倒是听明白了——这段时间国中遍传的这些所谓童谣,尽是讥讽大王的污言秽语,臣不敢亵圣听!”
庄王愕然,良久不语。
过了茅门,庄王顾不得歇息,先率群臣于供奉诸神的寿宫祭奠,再于大庙处祭奠了考庙、王考庙、显考庙、皇考庙,尔后过明堂、穿路门,到达路寝。
孙叔敖等奏请道:“大王数月征战不息,又兼日夜兼程,车马劳顿,理应好好休息一番,再议国中大事。”
大夫屈巫出班奏道:“大王,现有一桩关乎我王声誉与一国之颜面的急事,容臣查处清楚后再来朝见大王!”
庄王“嗯”了一声,道:“寡人离朝日久,不听听诸位大臣的奏报,哪能休息好?”他升坐于丹墀之上,宫宰胥隗高声传旨道:“众位大人,速将大王离朝以来施责履职情况择要奏来!”
孙叔敖双手捧笏,跪于丹墀之下,高声奏道:“臣孙叔敖赖大王委以治国重任,不敢丝毫懈怠,虽欲肝脑涂地,亦不能如王所期。何者?力有不逮也。所幸每遇要事驿传大王,必得大王及时察断,又有樊娘娘圣裁,国家社稷气象乃能日新。”
庄王道:“孙卿不必过于自谦自责。寡人欲听卿言难处之事。”
这嘉勉之语令孙叔敖铭感五内,遂择其要者奏道:“臣欲奏难处之事者三,一,《仆区法》施行虽略有成,却并不顺利;二,朝廷税收遇阻,皆因勋贵使然;三,一贝钱小改大,弊多利少,致使市廛凋敝。其细节容臣另行奏报!”此言一出,群臣面面相觑,行为不轨者面露惊恐,勤政廉洁者颔首而笑。
庄王手抚黑髭说道:“小钱改大钱存有弊端,此言不谬。”原来庄王班师,路过申息等县时,曾访查集市,见市井萧条,陪同的县尹据实禀报:小钱改大后,巨商大贾欢喜,小商贩使用不便,只能弃市不业。
庄王说道:“卿所奏一贝钱由小改大致使市廛凋敝一说,确乎如此。卿必有匡正之策,寡人愿闻其详。”
“臣请复行小钱!”
刚说到此处,宫正庶子趋至庄王面前低声禀奏道:“巫大夫有紧急要事须奏明大王。”
庄王略一沉吟,道:“宣他进来!”
屈巫高扬双臂,面露愤然之色,大叫道:“大王,臣有大事上奏,愿我王开张圣听!”言毕,跪到孙叔敖的后面。
庄王催促道:“速速奏来!”
屈巫痛心疾首地道:“大王还师郢都,可见一群小儿谤君乎?”
庄王问道:“实情若何?”
屈巫一副诚惶诚恐状,奏道:“毁谤大王之污言秽语,臣不敢细说!”
“寡人恕你无罪,从实道来!”
“那帮小儿唱的所谓童谣,其实是有人授意的,是专门诋毁大王的!其词曰——臣真不敢复述一二!”
庄王一拍几案,怒喝道:“寡人已恕你无罪,你还吞吞吐吐,意欲何为?”
屈巫俯伏在地,叩首再三,道:“大王,非是臣吞吞吐吐,实乃有污圣听!那些孩童只会此四句:‘大王不听良臣谏兮,败绩郑国有何颜?昭穆祖庙蒙羞兮,不肖子孙何可眄?’”
此言一出,真可谓风云突变,群臣都吓得屏息静气。
谁知庄王却很平静,问道:“这歌谣是从哪里搜集来的呢?”
屈巫道:“此谣诼已传遍国中。臣迎接大王回来时,发现几个童子咿呀学唱,就延后一步,令人将其抓住。臣随大王进路寝时,心里惦记着童儿是不是捉住了,故奏请大王容臣暂离。我回到衙署询问,果然捉住了一个小儿。他说是有人出钱叫他们传唱的。这不是蓄意羞辱大王是什么?”
“那小儿在哪儿?”
“臣将他看管起来了。”
“宣他上殿,寡人要亲自问问他。”
俄顷,一个黄发龆龀的小儿被带上殿来。他哪里见过此等阵式,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别怕,寡人问你,你唱的那些词儿是何人所教?”庄王柔和地说。他怕吓到不懂世事的小儿。
小儿满脸是泪,抽噎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屈巫安慰道:“别怕,大王已经说了,这词儿不可能是你编的。你只要说出是什么人教的就行了。”
小儿断断续续地说:“教我们的那人……很瘦,起先……我们要玩儿,不愿……不愿唱……他教的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就给……我们钱,我们就……唱……”
“那人没说他为什么教你们吗?”庄王和颜悦色地问。
“那人说是……是……令尹孙大人让唱的,说童谣也可谏喻大王。孙大人出于一片忠心……只要你唱了,大王准保喜欢……”
整个路寝大殿气氛霎时紧张起来,大臣们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好了,把小儿送回家,不准为难他。”庄王吩咐将小儿带出宫去,然后道:“孙卿,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叔敖迅速镇静下来,从容答道:“神明在天,圣主在上,臣披肝沥胆,只为社稷苍生计,哪有闲心干这等龌龊苟且之事!如若是臣所为,臣甘受菹醢之刑!”
“请大王明鉴!令尹为社稷黎庶日夜劳苦,臣愿为令尹担保!”大夫申叔时高声叫道,说话间他已出班,跪在了丹墀下,“大王,谚云:星之昭昭,不若月之曀曀。此等小儿游戏,令尹岂能为之?恐是处心积虑欲加害令尹之人所为!星月之分,大王当心如烛照!”
“申大人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处心积虑在陷害令尹么?”屈巫冷笑着讥讽道,“事实俱在。大王适才也亲耳听到小儿所言,难道此情为虚么?”
“小儿幼冲之年,哪辨得清真与假。小儿只是说,‘那人’道是令尹让唱的。如果教那小儿那人说是你屈大人授意,难道就真的是你屈大人所为吗?大王,万万不可听信谗言!”
屈巫伶牙俐齿,庄王平素颇为宠信他。他仗着君王的喜爱,怒气冲冲地驳斥道:“分明是令尹怨恨大王没有听从他的劝谏,心怀不满,谤毁君父。他再傻也不会亲自出面教小儿如何如何,只会收买他人,散布谤言。按《循吏法》,该处令尹大辟之刑!”
“屈大人居心何在?”大夫伍举高声叫道,“我有确凿证据,能够证明小儿传唱的那些童谣是别有用心之徒嫁祸于人。该处极刑的,是那些居心不良者!令尹忧国忧民,乃忠直之臣,怎会做出那等事来?臣请大王责成有司查证清楚,将那些宵小之徒治罪!”
“伍卿,你有何证据?快快道来!”盛怒中的庄王厉声喝问道。
伍举正待说出真相,太傅虞丘却轻甩衣袖,挺腰直身,慷慨说道:“大王,臣这里也有证据,能够证明屈大人所说并非虚言!”
“哦!虞卿快快奏来!”
“臣不信令尹会有如此下作之行为,以至刚才诸位大臣争锋顿起,臣还在犹豫是不是该说出我所知之事实。知而不言,臣则有欺君之罪,是为不忠也!”虞太傅犹犹豫豫地说道,“大王班师回朝前一天,臣府里突然窜进一个汉子,家人将其拿下。哪知一审之中,他竟说是奉人之命教小儿唱什么童谣,被朝廷里的大人发现了,慌不择路跑了进来。问他教唱的什么,他起初不肯言,后来见隐瞒不过,便如实道来。他说的与屈大人所言分毫不差!”
伍举心中暗想,怎么这么巧?乘驭眼见那人消失在虞府里,自己正欲照实说出,却叫虞太傅抢了个先,且衔接得天衣无缝。事已至此,伍举只能硬生生咽下欲言之语。
庄王问虞太傅道:“那么,虞卿所说的那人现在何处?”
“臣已令家人将他捆绑,送交司败衙署审理。”
“毁谤君王,其罪当诛!”屈巫叫道。
“当诛的是真正毁谤君王的人!”大夫申叔时忍不高声叫道,“大王,朝议国中大事,刚一开个头,便从斜刺里杀出这么一枪,难道大王不觉得太反常了吗?”
屈巫正待反驳,左尹公子婴齐按捺不住,喊道:“司败费彤何不将审理结果奏禀大王?”
一句话提醒了庄王,他喝喊道:“审理结果如何?”
司败费彤低下头,嗫嚅了半天回奏道:“虞太傅将疑犯送去是不假,可是那人一进衙署,猛一发力,浑身的绳索就嘣的一声全断了。狱卒还没来得及捉拿,他已跳上屋檐逃掉了!”
“这就是说死无对证了!”箴尹斗更生怒目切齿道,“怎会如此之巧?”
大臣们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庄王一拍龙案,瞳孔中燃起烈焰,喝道:“朝中重臣一个个如市井无赖,成何体统?孙卿,寡人没有听你这个良臣所谏,致使败绩于郑,无脸见列祖列宗。但是你毁谤寡人,还有何话可说?”
孙叔敖伏地叩首道:“臣自然有话要说。”
“说!”
“臣所奏三桩事情,请大王圣裁!”
“寡人要你就谤君之罪回答寡人!”
箴尹斗更生奏道:“大王所说谤君之罪只关乎令尹一人,大王所怒者为一人之荣辱。而令尹所奏三桩大事,关乎国家社稷黎庶百姓,理应按先后之序圣裁。哪能本末倒置,先私而后公?”
“你说先国事后私事?寡人受到嘲讽,竟然是私事了!”庄王漆眉一耸,森然道,“寡人就是要先将受辱之事弄个明白!”
斗更生道:“大王应知‘王司敬民,罔非天胤’之理!既然令尹言之在先,大王当圣裁令尹之奏才是。”
“斗更生,”庄王豹目凶光毕露,“宫外斧鉞鼎鑊,难道是摆设吗?”
哪知斗更生脖子一梗,铿然奏道:“即便如此,也只是我一人之灾。如若令尹所奏大事我王不速作决断,则危乎国家社稷、天下苍生。臣请大王恩准令尹所奏!”斗更生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一激动脸就涨得赤红如丹,这刻儿竟如泼血一般,却毫无惧色。
“你姑息他人诋毁寡人,又犯忤旨之罪,不怕我将你推出去斩首吗?”
庄王话音刚落,手执斧鉞的兵丁就冲进殿来,欲将斗更生押出殿去。
“臣何惜一人之命?大王为何不顾苍生社稷?”
“慢!”庄王毕竟睿智,虽在盛怒之下,也没有迷失心智,“小钱改大钱一事依孙卿所奏,恢复小钱;《仆区法》施行之时不论遇到何种阻力,尽皆荡除,阻拦者籍没采邑之地,脊杖三百,罚没三年俸禄;国家税收,王亲国戚概莫能外,按章收取,阻拦者、逃税者以一罚十!”
“我王圣明!”箴尹斗更生含泪道,“大王,令尹他罔游于逸,罔淫于乐,衣不求华,食不厌蔬,只知勤于国事。毁谤君王之事定非他所为,恳请大王明鉴!”
“大王!”“大王!”一时群臣争相奏请庄王。见此情形,庄王怒而挥手道:“散朝!”
穿过路寝,再过三重殿门,便是王后嫔妃居所。庄王来到凤翔宫,樊姬已笑吟吟地迎出内室,敛衽欲跪。庄王抢前一步将她扶住道:“不必多礼。”
樊姬请庄王坐在锦绣蒲团上,亲手为他解去身上的甲胄,换上常服,并为他缩酒。庄王闻着酒味,啧啧赞叹道:“这灵茅是从哪儿弄来的?”
“得知大王将要还朝,妾与采菱扮成民女,到凤凰山中采集的。”
这灵茅又叫包茅、萧茅、香蒿,原是给周王室的贡品,楚君自立为王后便不再进贡。缩酒者,沥酒也。古人喜拔此茅而束之,谓之包茅。将束茅立着,把酒从上浇下,酒糟留在茅中,酒则渐透而下。沥出之后的酒清澈而纯净,附有异香,其味妙不可言。
香茅酒成,樊姬敬庄王道:“大王车马劳顿,妾敬大王,愿大王聊以解乏。”庄王连饮三爵,赞叹道:“好酒!寡人三个月未尝到这么好的酒了!”
庄王吃得好不畅快,樊姬却看得心痛不已,问道:“大王怕是好久不近肉糜了吧?”
“将士们冒着箭矢冲锋在前,出不入,往不返,身首异处而心不惩,寡人哪能忍心享受珍馐美味呀!”
樊姬赞叹道:“成就霸业者,非我王莫属!虽然咱们暂时难下郑城,但也要不了多久了。”
一句话又勾起了庄王的心病:“寡人不听良臣之谏,以致败绩!”
“这怎么能说是败绩呢?只不过晋楚拉锯,一时难下郑城,大王怕旷日持久,空耗国家钱粮,撤军而回罢了。此乃屈伸之道也!”
庄王将箸扔到几案上,道:“有人讥讽寡人无颜面对先人!”
樊姬大惊失色,忙问道:“是何人如此大胆,毁谤我王?”
“就是那个农夫!”虽然他不会轻易相信那是孙叔敖所为,但心里始终笼罩着一层阴影,挥之不去。
孙叔敖?自庄王出师,朝中一应大小事务,他皆谨遵法度行事,燮理阴阳,勤于王事,有周公三握三吐之风,楚国中兴之象已现端倪。若无公孙小婵一事,樊姬定会以“谗口交加,市中可信有虎;众奸鼓衅,聚蚊可以成雷”之理劝庄王。樊姬正自犹豫,宫正庶子禀报道:“许娘娘欲拜见大王与樊娘娘!”
庄王道:“宣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