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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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苦海里的救生圈

志摩的性格是爆炸性的,他认定了的目标,非拼个你死我活,是不肯罢休的。自小曼被迫随母到上海之后,他也就不顾一切地尾随到了上海。小曼到上海后,她母亲对她的监视更严了。小曼自己有时也动摇在孝道与爱情之间,再加之王赓官府,侯门森严,所以志摩在上海无法与小曼单独会面,连通信的自由也受到了阻碍,其内心之焦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独自来到扬子江边,江水浩渺,白浪击岸,有个小女孩手挽竹篮,嫩声脆气地叫卖:“莲蓬要!鲜甜的莲蓬。”志摩买了一个,那莲蓬就像是他自己的心——破碎了的心,上面蜂窝似的刺满伤眼。他尝一口莲肉,清、脆、鲜、甜,就像他与小曼真诚的爱情。他尝一尝莲心,莲心就像他现在痛苦的心: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的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这是小曼对志摩爱情的誓言。但在见不到小曼的极度苦闷中,他不得不有种种猜想,虽然他仍紧紧地搂抱着一团真诚的爱。

志摩是争取女权的一名战士,这不单表现在他对离婚与再婚的态度上,同时在他的著作中也有充分的反映。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论文是《论中国妇女的地位》,回国后又写了批判叔本华妇女论的《叔本华和叔本华的妇女论》,和在苏州女中的演讲词《关于女子》。他认为旧观念把贞节、顺从作为最高道德,把夫荣子贵看作最高理想,旧观念要求妇女成为一个纸剪的没有厚度没有血脉没有灵性的活物;而新观念要求妇女做一个“有血有气有肌肉有生命性的!还有完全性要紧的——一个人。”

他认为女子中也有不少奇才异能的人,尤其在文艺领域里更为显著。希腊的沙浮,英国的依丽萨伯,中国的苏若兰、徐淑、蔡文姬、左九嫔、李清照、朱淑真、明文氏等都是光照百世的异禀女子。但她们受着封建思想的禁锢,她们都不敢自信女子有著作权,因此她们的作品里常常特地注明:绣余、炊余、红余、针余、脂余、梭余、织余、绮余;或者注明:焚余、烬余、未焚、未烧、未定,用来说明写作只是她们正业外的一种闲情,她们的作品原不该公诸于世的。

即使在当时,女子仍然不敢在公开场合施展她们的才华。有一次志摩去看南国社演出《沙乐芙》,主演沙乐芙的是一位名门小姐,但沙乐芙不是一个淑女,所以演这个角色是要有很大勇气的。戏正演得热烈,当沙乐芙要说:“约翰我要亲你的嘴”这句台词时,饰演的小姐突然瞥见她母亲坐在前排,向她怒睁双目,结果这个很有勇气的名门闺秀,在台上一下萎了下来。

小曼也是一个新女性,她虽说不上是一个有异禀的女子,但她是有才情的,那些有形的或无形的阻碍也同样束缚着她,她能挣断这些束缚吗?即使像志摩这样一个女权的捍卫者,在这些有形或无形的阻碍下,他也同样无力解脱小曼的苦闷及自己的烦恼。所以志摩在争取女权的著作里,一再强调女子的解放不仅要战胜劣根性、守旧、固执、习惯等外在势力,还要战胜自己在心理上、意识上、潜意识上的种种障碍,一个女子每前进一步都要通过坚韧的努力,付出相当的代价。

在上海志摩无法与小曼单独会见,他就设法与小曼联系,约她到杭州相会,要她挣脱心理上和意识上的阻碍。但一个娘和一个丈夫挽成了一垛冲不破的墙,小曼仍无法脱身。

志摩在杭州左等右盼仍不能会见小曼,内心空荡荡的,头脑昏沉沉的,在西湖边荡来荡去。灵隐寺前,飞来峰下,他直挺挺地躺在石条凳上,把小曼送给他的红丝手帕遮在脸上,幻想倩影再现。他冒雨到烟霞岭下去访桂,桂子林也不能捎给他欢喜——桂花给连绵的雨、无情的风,弄得很糟。“看着凄惨,咳,无妄灾”。他去雷峰塔吊古,雷峰塔已经倒塌,塌成一座大荒冢,“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诗人或许就该受苦,苦恼繁衍了他苦涩的诗篇。他借宿在客栈里,望着半轮下弦月,望着一树开剩的玉兰花,感慨万千,“一样是清光”“一样是芬芳”,往日一寸寸黄金般的时光,现在已变成一段段死灰,“圆满或残缺”,“满花与残花”,人世变幻是这样无常。在他听来那浓荫里的夜莺也像着了凉,叫声不如从前嘹亮。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啊,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志摩曾为争取女权而泼墨呐喊,谁知轮到自身却一筹莫展,严酷的现实逼得他神魂颠倒。他跌进了无边的苦海。正在这时他的那些知心朋友,向他丢下了救生圈。

早在北京期间,胡适就为志摩与小曼之事,向小曼父母疏通过,但他们考虑到门庭观念和社会舆论,没有接受胡适的劝解。现在受过米开朗其罗影响,被称之为“艺术叛徒”的大画家刘海粟,出面向陆小曼之母陈述了利害关系。指出了两条道路:一是继续保持小曼与王赓的不合理婚姻生活,小曼很可能忧郁而死,王赓也决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做父母的也不可能有清静的日子过。二是成全小曼与志摩的心愿,使这一对青年人得救,父母也有清平的晚年,王赓如果是明白人,那么他也会从大处着眼的。

刘海粟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终于动摇了陆母之心,但她仍有顾虑,她说:“王赓是我们两个老人都看中的女婿,他待我们也尽心尽责;对小曼也一片真心,我们有什么理由向他提出要求呢?”

王赓确实也爱着小曼,但王赓只知爱花,不知护花,不是肥太足,就是水太少。他从哈尔滨市公安局局长,一直升任到孙传芳五省联军总参谋。他的精力用在谋取官位上,他那严肃刻板的军人作风与柔情似水的小曼也格格不入,他只知千方百计地满足小曼在物质上的要求,希望她做一个贤德的太太。而王赓的不足之处,志摩却都能一一补足,志摩希望小曼解脱心灵的桎梏,发挥她潜在的才情,做一个时代新女性。

尽管小曼与王赓的个性格格不入,感情淡漠,但他们都是有相当教养的人,因此小曼平时仍尽夫妻之道。自从王赓用手枪相逼之后,小曼仅有的一点感情也被逼尽了。由原来的同床异梦变为异床异梦了。而王赓为小曼之事也搞得六神不安,几次公差几次失误,弄得失官丢脸,险些获罪。王赓这才感到小曼已泼水难收,他说:“小曼这种人才,与我齐大非耦的。”

就在这样的背景条件下,刘海粟认为解除小曼桎梏的条件已经成熟,他就抛出了他的绝招——“功德林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