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林是上海著名素菜馆,原是佛教界结缘之处,坐落在南京路之侧。菜馆规模并不大,但它闹中取静,布置高雅,菜肴可口,吸引了不少顾客。后来又扩展业务,经营不限素食,所以文化界人士都喜欢在那里聚宴。功德林这个名字也吉祥,刘海粟把这次特殊宴会安排在功德林,显然经过一番斟酌,他希望大家功德无量,功德圆满。
应邀赴宴的都是当时风云人物,人物关系极其微妙:陆定夫妇、王赓、陆小曼、徐志摩,及徐志摩前妻的胞兄张君劢。此外,还有另一组著名三角关系人物:那就是杨杏佛、唐瑛、李祖法。杨杏佛既是刘海粟的挚友,也是志摩好友;唐瑛是上海名媛,当时北有陆小曼,南有唐瑛之说。杨杏佛与唐瑛在热恋之时,唐瑛的父母却将她许配给留美学生、宁波富家之子李祖法。而李祖法也是杨杏佛的好友。这样使得杨杏佛处于进退两难、痛苦不堪之中。另外也请来了唐瑛的兄长唐腴庐。
两组三角关系,两位兄长,一对有名望父母,再加上反封建志士、逃婚勇将、“艺术叛徒”刘海粟主持牵线,其关系之微妙,人物纠葛之复杂,简直可以与《鸿门宴》媲美。所以这一席夜宴,胜过一台戏。
刘海粟是酒宴主人,徐志摩有半个主人的地位,志摩平时给小曼使劲,为自己鼓气,俨然是一位大智大勇的斗士。但他毕竟是诚实文人,临到与王赓对阵时,难免有几分胆怯,有几分羞涩。但他看到刘海粟胸有成竹,又精心安排得如此巧妙,心头又喜滋滋的充满希望。心头一乐,手脚就勤快起来,嘴巴就灵活起来。刘海粟生怕志摩有得意之色,从而得罪王赓,使问题得不到解决,便向志摩送了一个眼风,志摩心领神会,马上管住手脚,控制嘴巴,规矩起来。
陆小曼平时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训练有素,临阵不乱,她既不想使王赓难看,也不想让志摩有得意表现,笑吟吟地坐在她母亲身边。王赓明知这席酒宴有奥妙,但他佯装不知,严肃而矜持,使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意。陆定老夫妇生怕酒宴上出现风波,有辱门庭,有污名声,内心忐忑不安,但表面上仍装得泰然自得,举止有度。杨杏佛、唐瑛、李祖法借光自鉴,表情同样微妙,感情同样复杂。张君劢、唐腴庐既是局外人又是局中人,既是边缘人物又是缓冲人物,他们不失身份,静观战态。
风云人物会聚一桌,刘海粟为措辞在绞脑汁。交锋前的沉默,使直率的张君劢不耐烦起来,他首先发难:“海粟,你这个‘艺术叛徒’又要搞啥花样了?”
张君劢一语捅开了刘海粟的话闸,他站起来举杯为大家幸福健康干杯,接着说:“我不仅是艺术叛徒,也是封建婚姻的叛徒,当年我父母要我和一个不相识的、没有感情的女子结婚,我急了,我就逃,结果逃脱了痛苦,寻来了幸福。伉俪之情应建筑在相互之间感情融洽,情趣相投的基础上。捆绑不能成夫妻;没有感情的夫妇生活是最痛苦的生活,也是最不道德的生活。我们正处在一个变革时代,三从四德,是以女子的牺牲作基础的,喝盐卤,吞金子,投井,悬梁,竟成了妇女最崇高的美德,想想都令人寒心,各位都是饱学之士,愿大家为创造新生活,为各人幸福,再干一杯。”
志摩与小曼暗暗为刘海粟喝彩,杨杏佛与唐瑛心头也暗暗鼓掌。张君劢向大家斟了一杯酒,说:“志摩与舍妹结婚时,可惜他没有逃。他与舍妹离婚我们都赞成,舍妹也赞成,虽然她一度很痛苦。但他们离婚后友谊反而加深了。友谊和爱情是两个不同的范畴,但他们可以相互转化。舍妹现在发奋苦学,归国后准备在中国女界中切实干一番事业,这不能说不是离婚给她开阔了新的道路。”
“对,对,爱情可以使人备受折磨,爱情也可使人变得高尚完美。”杨杏佛兴奋地插嘴。
王赓当然绝顶聪明,声声句句都是为他而发,他也认识到爱情是不能勉强的,只是大家都是场面上人物,一时拉不下面子,但他也清楚地看到,如果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再继续下去,只是害了小曼,苦了自己,再发展下去想保全面子也保不住了。所以他站起来举杯,“愿大家为各自幸福,也为别人幸福,干杯!”
志摩仰起脖子,来个滴酒不剩;小曼脸已通红,这杯酒也喝得痛快;陆定夫妇看看大家都心平气和,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
宴后王赓推托有事,先走了一步,志摩送他到门口,热情地与王赓握了一握手,王赓也十分礼貌地和他道声再见。送走王赓,志摩感到事态已经挑明,对刘海粟千谢万谢。刘海粟是志摩知己,他当然了解志摩个性,没有心计,一片天真,心头一乐,就喜形于色,这样会刺激王赓,坏了大事,所以他对志摩说:“老兄,别高兴得太早了。”
事实上摊在志摩面前的困难仍不少,他父亲得知他要跟一个有夫之妇,北京出名的会花钱的太太结婚,感到这是有辱门庭的一桩丑事,大加反对,并对志摩采取了经济制裁。
陆定对志摩虽无恶感,并认为确有超过王赓之处,但他毕竟是前清举人,所以当小曼母亲去征求意见时,他说:“你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场,我不管。”一推了事。
来自社会的舆论压力也不小,尤其是北京显贵们,原来把小曼捧为旷世美人,待到婚变,一下就把她看作了离经叛道的妖女,当时上海报纸以醒目标题《王赓让妻,气度非凡;志摩娶妇,文德安在?》《私奔乎?淫奔乎?》对他俩进行攻击。
当夜小曼回到房中,一房间烟雾,呛得连咳,王赓斜躺在沙发上,连连抽烟,小曼平时没有好脸色给王赓,今夜小曼反而对他充满同情:“受庆,不舒服吗?”王赓微微摇一下头。小曼给他烧了一杯咖啡,送给王赓,“受庆,我对不起你。”小曼柔声软语地说。
“不,小曼,应该说是我对不起你,我宠你有余,爱护不足,我整天忙于公务,只知在物质上千方百计满足你的要求,却不知道充实你的精神生活,更没有考虑到要发挥你的才能……”
“你不要说了,我心里难过。”
“还是让我把话说完吧,志摩是我朋友,我了解他,他虽浪漫,但他是个笃诚君子,愿你们幸福……”
小曼闻言,泣不成声。
月亮脸色吓得惨白,她从窗眼里窥视着这对将离未离的泪人,仿佛在向人间提出一个疑问,——怨谁?!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