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志摩赴京接任《晨报副镌》之后,不久,小曼与王赓也就正式脱离了夫妻关系。陆定夫妇见王赓自愿离婚,他们也只得来个顺水推舟。
这次小曼回到北京,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提心吊胆过日子了,她与志摩谈他们所爱谈,想他们所爱想,做他们所爱做,玩他们所爱玩,他们真的成了“天神似的英雄”。他们要用爱情的彩线,绣一幅理想的图案。小曼父母从此也改变了对志摩的态度,宠志摩胜过了宠王赓。
就在这时,志摩前妻张幼仪在德国完成了学业,她回国了。志摩父亲也连连来信催志摩回家……一个烧饼只烧熟了一面,另一面还是生的。志摩把“副镌”暂时委托给江绍源代理,于1926年2月初回到了故乡硖石。
那熟悉的石板街道,那架在市河上的石拱桥,那在市河里悠悠摆动的水网船,是多么熟悉、是多么亲切!但故乡亲友的目光却使他感到可怕。缠小脚的婆婆,留长指甲、戴碗帽的老汉,对着志摩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志摩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人议论:“放着有百万家财的老婆不要,去弄个二婚头(硖石土语:再婚之妇)!”当时在硖石社会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去娶一个再婚之妇,是难于理解的。
志摩回到家中,他父亲说:“你在外面惹事,我在屋里给人家戳背脊,你不知道镇上沸沸扬扬的说得有多难听!你是出过洋,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别的不学,怎么尽学些外国人派头。”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爱怜着这个独子,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地步,要挽回也难,所以他最后说:“你在家里多住几天吧,幼仪已回北京,等她来硖石后再商量吧!”
志摩的母亲平时总是病病恹恹的,志摩一回家,比吃仙丹神药还灵,她脚步轻松了,舌头灵活了,整天乐呵呵的。志摩最爱他娘,晚上仍和他娘一床睡,给他娘讲《涡堤孩》的故事,给他娘讲与小曼恋爱的经过。他娘说:“这事么,只要你爸爸同意,只要幼仪没意见,我么,孝子总管孝到底了。”志摩想,娘真好,娘真好说话。
他在《给母亲》一诗中写道:“母亲,那还只是前天,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儿;你那时是我思想与关切的中心,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但他认为:“对父母的爱、孝,不是爱的全部……”——
自今以后——
不必担心,亲爱的母亲,不必愁
你唯一的孩儿会得在情感上远着你们——
啊不,你正应得欢喜,妈妈呀!
因为他,你的儿,从今起能爱,
是的,能用双倍的力量来爱你,
他的忠心只是比先前益发的集中了;
因为他,你的孩子,已经寻着了快乐,
身体与灵魂,
并且初次觉得这世界还是值得一住的,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人生也不是过分的刻薄——
他这来真的得着了他应有名分,
因此他在感激与欢喜中竟想
赞美人生与宇宙了!
妈呀“我们俩”赤心的,联心的爱你,
真真的爱你,
像一对同胞的稚鸽在睡醒时
爱白天的清光。
日子悠悠地过去,幼仪欲来又迟迟不来,志摩欲走他父亲又不允他走。他惦记着《副镌》,悬念着小曼。他几乎每天都要给小曼写信,他要小曼不要老在火炉生得太热的屋子里窝着,他要小曼多接触太阳与空气,他要小曼振作起来改变生活习惯,他要小曼在绘画及文艺上努力,他寄一腔厚望于小曼。有时他不写信,就在信封里装几朵梅花,让这“碧玉香囊”捎去问候,送去芬芳。但由于战乱及上海邮政工人的罢工,他们往返的信件又不能及时收到。
幼仪仍迟迟不来,打仗的消息倒天天有:李景林的部队又逼近了天津,津浦路有停顿的危险。战争一打响,就截断了他北归的道路。想到与小曼恋爱快要如愿以偿,满心欢喜,但想到国家、家事又满腹愁闷。他的思想一时高飞,一时低沉,不连贯的往事又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当年他与刘叔和从美国横渡大西洋转赴英国留学,一天,“天时骤然起了变化:岩片似的黑云一层层累叠在船的头顶,不漏一丝天光,海也整个翻了,这里一座高山,那边一个深谷,上腾的浪尖与下垂的云爪相互的纠拿着,风是从船的侧面来的,夹着铁梗似粗的暴雨,船身左右侧倾攲着,……霎时间雷电也来了,铁青的云板里飞舞着万道金蛇,涛声与雷声震成了一片喧阗,大西洋险恶的威严在这风暴中尽情的披露了。”当时志摩指着这幅大西洋的天变图,对刘叔和说:“人生,有时还不止这凶险,我们有胆量进去吗?”
现在,中国的现状也成了一幅大西洋的天变图,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人变成了野兽,张着血盆大口,伸着锐利的爪牙,在相互厮杀:
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
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
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
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
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起,
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
那田畦里碧葱葱的豆苗,
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
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
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
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
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
中国现状就是一幅险恶的大西洋天变图,人心也比兽心还要险恶,他的一些知心朋友,就被这险恶的现实攫走了生命。他想起了他的忘年之交林长民,原来自以为有政治才能,志摩却一直替他担心,后来林长民从宦海里觉悟过来,要跳出政治旋涡,回复他的清明,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在文艺领域里开辟一片疆土,愿望还没有实现,就于1925年12月22日惨死在张作霖、郭松龄的恶战中。
在美国朝夕与志摩相处的刘叔和,平时讷讷不多言,辩难起来又像野火一样乱蹿,也在1925年9月离开了人世。林长民、刘叔和他那些知心的朋友,都来不及等天上的乌云消散,等雷雨停止,就进入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志摩千万种痛心的思潮,在沉默的凄惨中,激灵、汹涌、起伏。《吊刘叔和》和悼念林长民的《伤双栝老人》两篇哀文,就在这样的心情下,就在这样的时刻成文了。
北方的小曼思念着滞留在南方的志摩,南方的志摩苦恋着独居在北京的小曼。盼望中的幼仪终于回到了硖石。出国四年,她变了,从一个不敢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变成了一个洋味十足的现代女性。她变得越来越精明干练,为了适应硖石环境,她卸掉了身上一些太洋的装束,换上了一些符合硖石人眼光的衣饰。她这次原可给志摩带来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给徐申如带回一个乖巧巧的孙儿,但她的行囊里却放着一个沉甸甸的铝瓶,铝瓶里盛放着更加沉重的彼得的骨灰。如果当时不离婚,如果当时不出国!世上就有那么多的想当初,世上人也常常在事后变得聪明,但世上哪一件事情不付出代价就可企望成功?只是有时付得很少,有时却付得太重太重……
谈判开始了,志摩说:“我与幼仪离婚在德国时就有吴德生、金龙荪两君作证,回国后又登过离婚通告。这次应该再找一位公证人来登报公布离婚之事。”幼仪同意了,最后请张公权登报声明并去信给小曼,希望小曼与王赓也同样照此办理。
家产也分了,志摩的大伯与志摩的父亲各得一半。他父亲份下又分作三股,一股志摩父母养老,一股给幼仪与阿欢,幼仪离婚不离家,以寄女身份继续住在徐家抚养阿欢,若今后再嫁,则幼仪的一份家产归阿欢,根据幼仪需要由徐家备嫁妆;另一份归志摩与小曼所有。
徐申如虽然勉强同意了志摩的离婚与再婚,但向志摩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与小曼结婚时必须由梁启超作证婚人,胡适作介绍人;第二婚后夫妇南下随父母同住;第三婚费自理。
志摩为了与小曼结婚,所以他父亲提一条,他就依一条,但他心里在想,其他各点都可办到,只是要请反对他与幼仪离婚,反对他与小曼恋爱的梁启超来证婚,却是困难重重。过五关斩六将,过一关算一关,他也就答应了。
南北双方的问题总算基本解决了,志摩心头当然快乐,他随口诌了几句送给小曼:
我心头平添了一块肉,
这辈子算有了归宿!
看白云在天际飞,
听雀儿在枝上啼。
忍不住感恩的热泪,
我喊一声天,我从此知足!
再不想望高远的天国!
其实理想主义者志摩始终不会有知足的境界,他对文学的追求尤其是对新诗的探索,也始终不会有停顿的一天。家里的事情谈妥了,志摩真想变成一只小鸟,“啵”的一声就飞到小曼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