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了刀山火海,志摩与小曼的婚事终于如愿以偿了。1926年的七夕他俩订婚,同年孔子诞生日在北京北海董事会举行了婚礼。
志摩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这桩婚事,主要是从他的单纯理想出发的,不管是离婚还是再婚,都是他企图实现合理人生的一个步骤。他认为不合理的婚姻,是扼杀心灵活动的毒剂,他要保持自己的心灵不受外物的拘束与压迫,永远继续的自动趋向活泼无碍的境界。但志摩的这种追求是蒙上浓重的理想色彩的,他的动力源于这里,他的悲剧性也植根于这里。
北海董事会平时对外不开放。这是一个十分幽静的所在,一泓清水,万点银光,有亭榭,有厅堂。林中藏好鸟,草中居鸣虫,显得幽静绝俗。志摩结婚那天,董事会热闹异常,北京名人会聚一堂,衣香钗影,名媛如云。王赓、张幼仪都同时收到了志摩、小曼具名的请柬。张幼仪备了一份厚礼,以示祝贺;王赓先表示:“我与小曼虽然离婚,但心中并无成见,既然他们盛情相邀,我理应出席婚礼。”但他的行动被亲友劝阻了,最后也备了一份厚礼表示庆贺。
婚礼开始,志摩与小曼在男女傧相的簇拥下,并肩徐徐步入礼堂。音乐起,彩纸飞,满堂喜气洋洋。志摩脚穿锃亮的皮鞋,哔叽西裤没及脚背,淡灰色长袍外套,一件缀满闪光纽扣的浅黄色背心,一如翠竹临风,云飘蓝天。小曼略施脂粉,淡画蛾眉,白纱长裙,鬓插一朵珠花,一如清波里的粉荷,春风里的玉兰。
多少人露出羡慕的眼光,多少人发出由衷赞叹,也有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梁启超不笑不鼓掌,目光炯炯,正襟危坐。胡适以介绍人身份作了简短讲话之后,梁启超以严师和证婚人的双重身份,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清咳了几声,环视一下来宾,严肃的目光停在新郎新娘身上,礼堂里顿时肃静了下来。
“志摩小曼皆为过来人,希望勿再作一次过来人。”梁启超一开头就声色俱厉地训斥起这对新人来。其实早在志摩欲与张幼仪离婚之际,梁启超就告诫过志摩:“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身已耳。”当时志摩当然不能接受这种反理想主义的观点,因此梁启超早就对志摩打过招呼,要在适当的公开场合给他一点教训。想不到梁启超竟利用婚礼致辞的机会公开教训志摩。兴冲冲的胡适顿时收起了笑容,在场的来宾亦感到窘迫。
但梁启超的措辞却越来越激烈:“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做不好学问;徐志摩,你用情不专,以至于离婚再娶……陆小曼,你要认真做人,你要尽妇道之职,你今后不可以妨害徐志摩的事业……”说得志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得小曼低着头不住地搓揉着手帕,说得在座来宾一个个咋舌。志摩这才缓缓趋上前去,软软地对梁启超说:“老师,给学生留点面子吧……”这时梁启超也自感言之过重,才把语气缓和了过来。当新郎新娘交换信物时,他俩交换了一块汉玉,用来象征爱情的坚贞与纯洁。
婚礼过后,志摩偕小曼亲登梁府向梁启超感谢教训之恩,梁启超说:“人生真谛无非责任二字,对国家、对民众、对父母、对朋友、对自己、对子女能尽到责任,那就可以无遗憾了。”志摩与小曼唯唯是听。
其实志摩是梁启超最器重的学生之一。梁启超夫人患病时,梁启超守在病榻边读宋词解闷,心中却仍想着志摩,他把宋词集成一副对联,书赠志摩:“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这副对联不仅把志摩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还隐藏着陪泰戈尔游西湖,在法源寺海棠花下通宵作诗的逸事。这是梁启超最得意的一幅集联。有人评论:只有梁启超才可以当众骂他,也只有像志摩这样的门生梁启超才肯骂他。
婚礼致训辞实为古今罕见。1926年10月4日即志摩与小曼举行婚礼后的第二天,梁启超给他的子媳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对这次婚礼的感触:
“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的事情,去替志摩证婚。他的新妇是王受庆夫人,与志摩恋爱上,才和受庆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我屡次告诫志摩而无效,胡适之、张彭春苦苦为他说情,到底以姑息志摩之故,卒殉其请。我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闻之婚礼矣。今把训词稿子寄给你们一看。
“青年为感情冲动,不能节制,任意决破礼防之罗网,其实乃是自投苦恼之罗网,真是可痛,真是可怜。徐志摩这个人其实聪明,我爱他,不过此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老朋友们对于他这番举动无不深恶痛绝。我想他若见摈于社会,固然自作自受,无可怨恨,但觉得这个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杀。我又看着他找得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痛苦更无限,所以对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她能觉悟,(原注:但恐甚难)免得将来把志摩弄死。但恐怕不过是我极痴的婆心便了。闻张歆海近来也很堕落,日日只想做官,此外还有许多招物议之处,我不愿多讲了。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是可怕,我因昨日的感触,专写这一封信给思成、徽因、思忠们看看。”
这封信后来题名为《民国十五年十月四日给孩子们书》,信中爱志摩之才,恨志摩决破礼防罗网,担心志摩被社会丢弃,在这里的目的是在教育自己的子媳以志摩为戒,加强自身品性修养。但在这封信中对陆小曼毫无好感。他曾一再告诫小曼今后务必布裙荆钗,扶助志摩做好学问。但他也知道此乃“婆心”而已。婚后陆小曼的生活历程确被梁启超料到。虽不能说小曼害死了志摩,但至少妨碍了志摩的学问,间接地将志摩推向死亡之路。梁启超可谓目光如炬,料事似神了。
志摩的再婚在北京社会里引起了种种非议。但在今雨轩的酒宴上,一群文人却又另有评论,有人问郁达夫对志摩与小曼怎样看法时,郁达夫学了《三剑客》影片里一句话回答:“假如我马上要死的话,在我死的前头,我就只想做一篇伟大的史诗,来颂美志摩与小曼。”他又说:“若在进步社会里,这一种事情岂不是千古美谈?忠厚柔艳如小曼,热烈诚挚若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发放火花,烧成一片了,哪里还顾得到纲常伦教?哪里还顾得到宗法家风?”
婚后不久,志摩辞掉了《晨报副镌》主编之职,由瞿菊农接替,偕小曼南下随翁姑同居。但当志摩到硖石之时,其父母为避见小曼却先期出游了,到北京住在张幼仪处。志摩原想承欢膝下,尽人子之责,小曼亦想从此可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谁知热腾腾的两颗心,碰到了冷冰冰的一对父母。
这时志摩家新屋已经落成,前临闹市干河街,旁靠牛卧弄,是一座新式洋房,共二十余间,有冷热水管,有电灯,有浴室。志摩住在楼上东屋,登屋顶露台,可眺望东西两山山景。新屋前还有五间旧屋,志摩拟全部拆除,改作草地,后面还有一大块荒地,志摩拟栽蔬菜果木,从此过一种隐居著述生涯。他计划日产三四千字,一年下来就是一个很可观的成绩。这样虽然达不到“草青人远、一流冷涧”的境界,却也能闹中取静、怡然自得。硖石虽仅一镇,但北接上海,南连杭州,东靠观潮胜地盐官,“皖米销浙,以此为交易之所;江宁织绸,以此为采购之地,商业繁盛,人民富庶。”这里有蟹、有菊、有黄酒;这里有山、有水、有桑麻,不失为隐居著述的好地方。
志摩卧室布置得简朴清雅,一架孪生床,中间放一只床头柜,上放一张结婚像,一只花瓶里插着每天更新的鲜花,一套紫藤座椅,一只小小梳妆台,窗口却是一只很大的书桌,是小曼作画之处,上有一匾“恨卿来迟”是志摩手书。志摩书房环壁均是书橱,居中壁上挂着泰戈尔、狄更生的画像。
小曼原来在社会生活中养成了一个习惯,黑夜当白天,白天不到中午不起床。现在她也随志摩早起,到东山去捡浮石,到西山上去寻沉芦。有时他们爬上智标塔,有时同登紫薇亭。他们更爱到东山万石窝,明末查伊璜先生读书处,采回来几束带露的野花。有月望月,有星数星,小曼泼墨作画,志摩展纸写诗,谁说不是神仙生活?
夜阑人静,志摩与小曼在东窗下读书、谈心,只见大半轮月亮,挣脱了东山的重压,冉冉地升起在山顶,放出动人光华。那月亮多像小曼,她也挣脱了厄运的利齿,登上了幸福的峰巅: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但浪漫的爱经不起现实的打击,他俩并肩上街,后面就搅起一阵议论:
“格位徐家新少奶奶,生来倒整齐(硖石土语,好看),难怪迷得徐家少爷昏头转向。”
“有啥了不起,是个二婚头。”
“喔,你看那双丝袜,照得见大腿……”
“喔,这皮鞋的后跟那么高,不摔跤?”
“难看死了,一扭一扭的,活像条水蛇!”
“简直是伤风败俗。”
人言可畏,人言可悲,在那个病态社会里,束胸裹足被誉为天经地义的大家风范,哪里能容纳崇尚自由的人去穿高跟鞋和丝袜?!志摩与小曼被社会成见、旧习惯势力包围着。志摩早先曾设想筑起一座“爱墙”,来保卫“爱墙”内的自由,可惜“爱墙”太脆弱,旧势力又太顽强。
志摩婚前曾多次向小曼讲过:“我不是银行家,也不是企业家,我只是一介书生,今后不可能挣大钱。”梁启超也告诫过小曼,要她改变生活习惯,扶持志摩做学问。小曼也向梁启超保证过:今后愿布裙荆钗,以尽妇职。自志摩回硖石后,一切收入已经断绝,不得不依赖其父生活。但他的父亲不仅先期出走,临行之时又通知账房,不得给志摩支钱,中止了给志摩的经济支持,使志摩在硖石时穷得给小曼买些化妆品、日用品也要靠上海朋友支持。尽管志摩主张物质平民化,但至少也要有基本生活保证。
一处不如意,处处不如意,多病的小曼此时又病了,三天没有两天好,不是旧病发,就是头里晕,急得志摩端汤奉药,不离小曼左右。胆小的灵感,哪敢再拜访心烦意乱的诗人。
那年7月1日广州国民政府发表了《北伐宣言》,9月北伐军抵达江西,浙江军阀孙传芳闻讯,倾在杭兵力,全部援赣。浙江一时空虚,由夏超作出维护省城治安的部署。10月16日夏超宣布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兼理浙江民政,并调动驻杭保安队赴嘉善、嘉兴一带设防,防止孙传芳部队反扑。孙传芳得知浙变消息,电令上海孙军第八师十五旅旅长宋梅村率部入浙反击夏超。哪知夏超一战即溃,孙传芳再次统治了浙江。
但北伐军势不可挡,同年11月攻占九江,再克南昌,孙传芳见状,亲赴天津,向奉军张作霖求援,要求奉军南下。12月,苏、浙、皖三省联合会在上海开会,蔡元培、沈钧儒通电全国,拒绝奉军南下。
就这样浙江处在战乱之中了。志摩故乡也处在战乱之中了。沪杭铁路客车已不通,孙传芳又封锁了内河船只,拉夫、派款、掳掠,志摩一宿三惊,惶惶不安。
那时志摩天天候着看报纸,有时候急了,就亲自到硖石“又曰新书报社”去取,“又曰新书报社”负责人顾漱芳知道志摩是大诗人,关心国家大事,所以报纸一到就抢先派人给志摩送去。志摩览报,既为北伐军阀胜利而高兴,又因军阀穷兵黩武而拍案长叹。孙传芳军队,硖石人称“北佬”,“北佬”一来,奸淫烧杀,无所不为,志摩那时虽穷,但他在硖石却住着最好的洋房。“北佬”把他当成了一块肥肉。
草青青,花艳艳,鱼虾肥,稻米香的江南,一时成了军阀横行的魔窟。杭州半个城的人跑了,到处是凶险,到处是恐怖。志摩在北京时写过一首反对军阀恶战的《大帅》,那是他在报上看到“前敌战士,随死随掩,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之后写的。但现在《大帅》里的惨象竟搬到了江南。
志摩在硖石再也无法住下去了,“隐居”的美梦破灭了,“蜜月”里渗满了苦水,“想飞”的诗人,被现实的风暴折断了翅膀,折断翅膀的诗人却又找不到一树可以养伤的绿荫。他想逃往上海,可怜,诗人穷得连到上海的旅费也掏不出,他只得向亲戚借了钱,才与小曼惶惶地逃离硖石,在上海破客栈里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