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底志摩惶惶不安地逃离硖石,蜗居在上海福建路的通裕旅馆里。他在给张幼仪的信中说:“你们那一个家庭,虽是新组织,听来倒是热闹而且有精神,我们避难人听了十分羡慕。……我不瞒你说,早想回京,只是走不动,没有办法,……破客栈里困守着,还有什么生活可言。”志摩自离京南返之后就没有了固定的收入,他父亲又断绝了对他的经济支援,使他的生活一度陷入了困境。
但“只要是德是惠,总是有着落的。”志摩平时慷慨而讲义气,不论是穷亲戚还是倒霉的同学,凡向他开口,总是不会脱空的;即使不开口,只要他知道了,也会把同情送到他们手上。不论在上海、南京,还是北京,都有他一群不分彼此的朋友。志摩走到哪个朋友家里,就把自己的衣服、物品,撒在那个朋友家里,临到没有用的了,他就用朋友的;他把金钱看得很轻,他把友谊看得很重。
沈从文从湘西凤凰刚到北京时,住在前门外酉西会馆一间又湿又霉的小屋里。冬天没有火烤,就裹着棉被写作。寄出去的作品,常常毫无结果。志摩知道后就在生活上给了他切实的帮助,并把他的作品在《晨报副镌》上发表。沈从文在志摩的鼓舞和帮助下,文章不断问世了,终于走上了文学道路。何家槐出身穷苦农民家庭,在大学里终日沉默寡言,不喜欢合群,独与徐师志摩很投机。他感到在徐师身边就有温暖,就有力量,所以常到他书房里去呆坐,一坐就是一二小时,坐下来又找不到话说。志摩就安慰他,开导他:在花一样的年纪,就要有花一样的生气。要他多活动,多交朋友。吃饭时他见何家槐动筷不勤,就把火腿一类好菜往家槐碗上堆,家槐不会吃虾,志摩说:“这有什么不会的呢!放在嘴里嚼就是。”说着把虾放在嘴里大嚼起来,逗得沉默寡言的何家槐大笑起来。有一次家槐患眼疾,睫毛内卷,不能写东西,也不能看书。志摩就陪他去医院治疗,医生说要住院开刀,志摩就承担了全部医药费,并且一定要家槐住二等病房。赵景深结婚时没有婚费,志摩就把他的一部《活财产》接了过来,预付了他一笔稿酬。
正因为志摩平时待人宽厚,所以志摩有急难时,朋友们从四面向他伸出友谊的手,分担人生道路上的重压。志摩在客栈住了没有多久,友人宋舫春就请他住到上海梅白格路六四三号自己家里。刘海粟知道志摩经济紧张,就去找陆费伯鸿。陆费伯鸿是颇有见识的出版家,富有同情心。刘海粟说:“徐志摩是个难得的人才,过去编过《诗镌》,在读书界有影响,应当请他编辑一套文学丛书。”伯鸿一听是徐志摩:“那好,每月送他二百元编辑费,请他在家看稿编书好了。”一天,志摩突然接到从英国汇来的二百五十英镑,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寄款人是恩厚之。
志摩与恩厚之的友谊始于泰戈尔访华,志摩访欧时曾在伦敦与恩厚之见面,恩厚之鼓励志摩为爱情而奋斗。以后两人一直通信不绝。
当志摩与小曼“隐居”硖石的时候,胡适正在欧洲访问,在伦敦胡适遇见了恩厚之,就把志摩婚后情况告诉了他:志摩婚后经济拮据,如果长期在空气闭塞的小镇上住下去,他们多方面的才华就会浪费逝于无形。恩厚之知道后就马上汇给了志摩这笔巨款。
胡适还与恩厚之商量了一个更为深远的计划,就是让志摩夫妇一起到英国学习。恩厚之在给他妻子的一张便条上说:
多乐芙:我看我们也许可以和狄更生合作,给志摩夫妇帮个忙,我们可以让他们来此作不定期的居停,但他们必须在伦敦或剑桥有个实际的读书计划。我知道他们都会乐意来的;当然,胡适是想他们学好本领将来回中国教书。
可见志摩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有一批知心着意的热心朋友。
志摩接到汇款后一面写信给恩厚之表示感谢:“在这暗无天日的环境下,从真情流露出来的举动,简直使人满怀感谢和惊喜而感动到目瞪口呆。”一面与小曼拟出国深造之事。但那时小曼三天两头生病,药罐不离身,她说:“出国留学倒是件好事,可我这个病恹恹的身子能够到海上去颠簸吗?”她又说:“靠人家接济去读书,这味道不好受。”志摩早在爱情受阻时,就有过效法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念头,偕小曼双双逃往欧洲去寻找自由,但因小曼没有勇气而作罢,这次又是小曼顾虑重重而使志摩软下心来。
除了小曼不愿赴欧之外,国内情势的变化也是迫使志摩留在国内的一个重要原因。那时北伐战争虽然节节胜利,但盘踞在长江以北的大小军阀仍在负隅顽抗,因此原来的一批新月同人都纷纷汇集到上海:在东南大学任教的梁实秋、余上沅因南京城内兵荒马乱而迁到上海;闻一多、饶孟侃诸人因北京院校长期欠薪而移食上海;张禹九、潘光旦、刘英士留学归国后也住在上海;胡适访欧结束后也回到了上海。由于知心朋友聚集一起,他在精神上又有了支柱,暂时取消了赴欧深造的打算,想留在国内,切实地做一点事情。1927年暑期,上海光华大学、东吴大学先后向志摩发出了聘请书,他有了相当可观的固定收入,集股开办了新月书店。
“过去的日子只当得一堆灰,烧透的灰,字迹都见不出一个。”新的生活在召唤,“投资到美的理想上去,它的利息是性灵的光采,爱是建设在相互的忍耐与牺牲上面的。”为了育人,为了爱情,为了养家,志摩拼命工作着。
小曼对志摩说:“你高兴了,就做不出诗来。”当时志摩不相信此说,“难道真的诗文穷而后工?我开心人偏要写出诗文来。”深更半夜,志摩书房里常亮着灯,小曼考虑到志摩身体,常劝他早点休息。
有一次,小曼一觉醒来,看到志摩书房里仍亮着灯,她就披着睡衣踱进了书房。
“你不要命了吗?天快亮了。”
“哦!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伏尔泰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写成了,我一翻译,也就停不下笔来!”
“伏尔泰的什么书,使你这样着迷?”
“《赣第德》,这是一部奇书,一部外国的《镜花缘》。”
伏尔泰以《赣第德》为镜子,照出了西洋人的丑态。志摩翻译《赣第德》,就要借助这面镜子,反照出中国现状的丑态。
志摩说:“尤其在今天,叭儿狗冒充狮子王的日子,满口仁义道德的日子,我们有借镜的必要,时代的尊容在这里描着。”莎士比亚著作里的丑鬼卡立朋,一天他在海水里照见了自己的丑样,对着海水狂怒不止。因此志摩认为越是使某些人狂怒不止的作品,就越有它的存在价值。
他认为人们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大谎,苟且、懦怯、卑鄙,他要纯化人的灵魂,用祈祷的火焰,用忏悔的眼泪,用西洋“镜花缘”这面镜子,照下丑态,方能有勇气承当罪恶,有胆量去进行决斗。
新月书店是集股开办的,大股一百元,小股五十元,最初资金仅四千元,由胡适任董事长,余上沅任经理及编辑主任。志摩虽不担任职务,但他是新月书店的枢纽。
新月书店铺面很奇特,门开得很大,两边墙上是两个大橱窗,里面放着一些徐志摩的书集,进门右首是一只长柜台,柜台后面安放几张办公桌,左首是一只又长又大的书桌,上面摆满新月书店出版的各种新书,靠墙四周全是书架。购书人可以自由选择,自由翻着,从没有人来监视,更不会有人来寻麻烦,如果看了半天不买,同样没有人来理会。所以新月书店常挤满了人,其中不少是穷学生,是利用书店的方便来“白看书”的。书店开办之初志摩也常到书店去走动,不是与伙计交谈,就是和读者交换意见。有时看到那些想购书又无钱的读书人,志摩就说:“这本书你需要吗?如果你忘了带钱,你先拿去看吧,方便时再把钱拿来好了。”等购书人一走,志摩就按价把书款代付了。
新月书店不单出版新月同人书籍,同时也出版青年作家书籍和少数左翼作家的书籍。后来《新月》杂志上展开了对“人权与约法”的讨论,遭到国民党查禁。但志摩并不死心,他把有关讨论文章汇编成《人权与约法讨论索编》一书,拟交新月书店出版。结果被国民党中宣部“密令禁出”。北京新月分店还遭查抄,店员被捕。1931年8月志摩致函旅居巴黎的刘海粟:“我们新月同人也算奋斗了一下,但压迫已快上身,如果有封门一类事发生,我很希望海外的同志来仗义执言。”
书店经济也不景气,所以1931年4月由邵洵美接任经理,目的是要借助邵洵美的资金来振兴书店。那时志摩又有了雄心,准备扩充股本三万元,出版《现代文化丛书》五十余种,经办书报流通社,在南洋设立分销处。但这个规划由于志摩搭机罹难,书店失去了主要支柱,以后经济一蹶不振,并未完全实现。
1932年由胡适出面,将新月书店并入商务印书馆,所有亏空由商务弥补,发还股本。新月所出书籍交付商务继续出版,包括《现代文化丛书》五十种。其中政治经济十二种,社会研究十四种,教育哲学七种,自然科学八种,文学艺术九种。所有存书也归商务所有。
新月书店前后在上海虽仅经营了五年多时间,但它象征着新月同人的再组合,力量由北方转移到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