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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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小曼在北京时就被誉为交际花,自到上海之后,艳声哄传,名满江南。当时上海为募捐,为赈济,有各种义务演出,不管有多少名角在场,必请小曼压轴。这并不是小曼对京剧有什么真功夫,她没有拜过师,她也不是票友,只是她悟性好,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嗓音深厚婉转有梅腔味道,再加之艳声在外,人们以一睹为荣,所以只要小曼的名字一挂出,票价再高,也会一抢而空。她首次在上海恩派亚大戏院上演《思凡》就轰动了上海。

起初志摩对小曼演戏非但不阻拦,还千方百计为她创造条件:找乐师,制行装。他认为这是义举。更主要是志摩对戏剧有特殊的感情。他早年筹办“聚餐会”、“新月社”、“新月社俱乐部”,其中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汇集同好演戏,用演戏来影响社会,影响人生。志摩与一批关心戏剧的留美学生闻一多、张嘉涛、赵太侔、余上沅、熊佛西、瞿菊农、梁实秋等在《晨报副镌》上又办过十五期《剧刊》,对“程式化”、“纯形”、“除邪与涅槃”、“介体”、“普遍的感情”、“艺术良心与道德良心的平衡”、“反实与求实”、“抑制的情感”、“艺术的规律”等问题进行了集合探讨。

志摩认为戏剧是“艺术中的艺术”,“小之振荡个人的灵性,大之摇撼一民族的神魂”,所以对小曼参加演戏,志摩是大力支持的,他自己也粉墨登场,同台演出。在把戏剧当作消遣,把演员认作下流的中国社会里,志摩的行动无疑是应该肯定的。

志摩想,在西方文艺史上,伉俪、兄妹合写作品而成为千古佳话的例子不少。小曼既然对演戏有专长,那正好发挥她的优势,两人合写一个剧本,既是爱情的结晶,也是对文艺的一份贡献。于是志摩对小曼说:“眉,你演戏我很高兴,只是你交往太杂了,把大好辰光耗费在酒宴、舞会、牌桌上,这太可惜了,我想我们来合写一个剧本,好吗?”

“可是我哪来时间呢?”小曼说着,从梳妆台里取出一叠请柬。有结婚,有辰诞,有小孩周岁,有饯行的,有会友的,各式各样的酒宴乃至舞会的请帖都有。“你要不去呢,就有闲话,说你架子大。”

这一点正是志摩最担心的,他感到上海不是块产诗的土壤,上海亦不是文艺的产床。人一出了名,就会身不由己地卷进一个可怕旋涡。

在志摩的督促和帮助下,小曼设想了一个故事:山西云冈农村里有一个石匠叫卞昆岗,妻子死了,留下一个八岁儿子阿明。阿明生得活泼秀丽,那双美丽的眼睛极像他母亲,石匠看到儿子那双眼睛就思念亡妻。石匠隔壁有个邪恶的寡妇,她施展女人的手法和石匠结了婚。婚后出于嫉妒、怨毒,那寡妇采用种种手段折磨孩子阿明,把阿明的一双美丽眼睛弄瞎了,最后和姘夫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饮刀自尽。故事里还效法莎士比亚,安排了一个弹三弦的老瞎子,说唱些能预示未来的话。

故事有了,志摩就偎在小曼床边的梳妆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合写剧本,没有多久,一本五幕悲剧《卞昆岗》就诞生了。因为小曼翻译过《海市蜃楼》,志摩翻译过《死城》,这两个都是意大利剧本,所以《卞昆岗》里也有一股意大利特有的芬芳气息。该剧后来发表于《新月》并摄制成电影。

《卞昆岗》是两颗心灵的融合体,是他俩爱情的结晶体。《卞昆岗》也像一架显示器,显示出小曼不仅外秀而且内慧,如果她能奋进,那么完全可以与志摩合作,在文艺园地里开垦一块新土的。

但在一个病态社会里能容忍一个才女吗?小曼有时被人捧为神明,有时被人视作魔鬼。捧她的人捧得她腾云驾雾;咒骂她的人,恨不得把她打入地狱。她周围总是围绕着一些人,使她身不由己。而这朵出土在病态社会里的异花,也确实带着不少病象:她在北京时已经是有名的会花钱的太太,志摩经济一好转,她又大手大脚起来,轿车、车夫、用人,去“新利查”、“大西洋”、“一品香”吃大菜,去“丽娃丽达”划船,去夜总会、舞厅,甚至连以豪华著名的一百八十号赌场也去驻足。为了捧一个角儿,不惜千金一掷:马艳秋、马艳云;花翠菊、花玉兰;姚玉英、姚玉兰;袁美云、袁汉玉等姐妹及小兰芬、容丽娟等都受到小曼扶掖。袁美云长得极像小曼,她就认作寄女。这些人为了得到小曼扶持,把小曼捧得团团转。志摩看到这种情况,一再规劝小曼要改变生活习惯,要小曼提高风格、人格。只是小曼积重难返。

当时上海有个类似法国沙龙性质的天马会,是由艺术家江小鹣等人创办的。江小鹣仪表堂堂,眉宇间有一股英俊之气,是有名的美男子。他曾留学日本及法国,回国后在上海美专担任教务。该校三个教师汪亚尘、杨清磬、丁慕琴都有美男子之称,可是江小鹣一到全被压了下去。江小鹣留法时很穷,回国后不愿做官,他就铸铜像挣钱,在杭州为陈士英铸铜像,在昆明为云龙铸铜像,他每天要云龙带着爱马在工场里站两个小时,云龙有时不来,他就发脾气。高朋满座,傲笑江湖,与志摩意气相投,两人是极好的朋友。

江小鹣为了庆祝天马会成立,就借夏令配克大戏院演戏两天,盛况空前:

第一天戏码:《提放曹》(江小鹣、吴老圃);《狮子楼》(裘剑飞);《御碑亭》(苏少卿、翁瑞午);《拾画叫画》(唐瑛);《群英会》(俞振飞、朱联馥、袁美云、鄂吕弓)。压轴戏是陆小曼、琴秋芳、翁瑞午、江小鹣的《贩马记》。

第二天戏码:《战樊城》(郑曼陀);《拾玉镯》(戎伯铭);《鱼藏剑》(苏少卿);《追韩信》(朱联馥);《叫关》(陈小蝶);《藏舟》(袁美云);压轴戏是陆小曼、翁瑞午、江小鹣、徐志摩的《三堂会审》。

上海名人、名媛与名角同台演出,确实开了风气,给旧习惯势力猛轰了几炮。第一天《贩马记》要现学现排,原来由上海名媛唐瑛饰赵宠,可是唐瑛有几句唱词转不过调来,一气之下就不学了。要俞振飞代替,俞振飞在《群英会》里饰周瑜,他不愿舍此就彼,于是就想到用昆剧、京剧齐佳的翁瑞午来代替,小曼的风流逸事从此也就展开了另一个侧面。

翁瑞午的父亲翁印若曾任桂林知府,以画鸣世,富收藏。小曼爱画,翁瑞午常带些名画来送给小曼;小曼有晕厥症,劳累过度后常胡言乱语,晕了过去,而翁瑞午有丁凤山嫡传的一套推拿术;小曼有胃病,胃痛时常抱膝而食,翁瑞午就教她吸鸦片烟,一试果然有效;从此小曼又染上了阿芙蓉癖。有时翁瑞午带着小曼上夜总会,看戏、跳舞,日子一久,外界就沸沸扬扬起来。

志摩对此起先毫不介意,他认为新时代女性应该落落大方,丈夫无权干涉妻子社交,推拿时虽然罗襦半解,双手抚摩,但只是为了治病,无须讳忌;吸鸦片烟时虽然一榻横陈,但有一灯相隔,可以谈情不能做爱;夫妻是爱,朋友是情,即使谈情也是友朋间正常之事,这就是豁达大度的徐志摩逻辑。他常常戴着理想化的眼镜来观察事物,观察小曼,他认为美艳绝伦的妇人,也必然有美艳绝伦的内心,不知道妇女复杂微妙的心理。日子一久,志摩才感到“最容易化最难化的是一样东西——女人的心。”他要小曼提高为人格调,投身到爱的建设里,投身到妇女的事业里。

当时上海还有出身名门的新时代女性,她就是余上沅的学生俞珊,她为了演《卡门》,住在志摩家里,向小曼学演技,向志摩学文学。她又要学《玉堂春》,就向翁瑞午请教。俞珊活泼风流,日子一久,小曼就有点酸溜溜了,她说:“俞珊肉感得很,你最好远着点。”

志摩说:“要我不接近俞珊很容易,但她作为你的学生,你应管着点俞珊。”

小曼听了很不高兴:“俞珊是什么,她是一只茶杯,茶杯大家可使用;你呢,是只牙刷,牙刷就只能一个人使用,有谁见过几个人共用一把牙刷的?”

面对着小曼的高论,志摩只有苦笑。

小曼被人们包围着、牵动着,跳舞、酒宴、打牌、吸鸦片……志摩每月收入不可谓不丰,但仍不能满足小曼的开支。志摩的理想用诸于社会,常碰得头破血流,用诸于小曼,也同样被撞得鼻青脸肿。他确实“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了: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志摩不少诗自传式的成分很重,这首“回肠荡气”的诗里的“她”或许指的就是小曼。全诗从理想、追求、挣扎到幻灭,“黯淡”成了梦中的光辉。

“这年头,这世界也够叫人挫气,哪件事不是透里透?好容易你从你冷落极了的梦底里捞起了一半轮的希望,像是从山谷里采得了几茎百合花,但你往哪里安去,左右没有安希望的瓶子,也没有养希望的净水,眼看这鲜花在你自己的手上变了颜色,一瓣瓣的往下萎,黄了、焦了、枯了、凋了,结果只是伤惨。”

小曼是朵百合花,可惜社会不是一个“安希望的瓶子”,可惜志摩找不到“养希望的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