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6月15日志摩与王文伯在上海登上了一艘英国远航轮,经日本横渡太平洋到美国。离美后志摩又横渡大西洋赴英,重访康桥,参观了恩厚之的农村开发基地达廷顿庄。后由英国到印度探望他朝思暮想的泰戈尔,参观了泰戈尔创办的国际大学及农村开发基地苏鲁,同年11月中旬回国。这次环球旅行,实质是他1925年春那次旅行的继续。
王文伯虽是银行家,但志摩说他身上没有铜臭味,为了保持自身的清白,他放过了好几次可以赚大钱的机会,而宁肯欠债,所以很得志摩敬重。志摩身穿米色丝绸长袍,外罩春仿坎肩;王文伯身穿艳色绸袍,两人宽袖大袍,风度翩翩,在英国远洋轮的甲板上缓缓而行,参观着船上的各种设施。
这是一艘设备很好的远航轮,船上有健身房,有图书室,有贮着碧水的游泳池,还有小孩子们的玩具室。在船上有音乐听,有电影看,有舞跳,还有可口的中西酒食。但这些尽是为那些在东方赚饱了大钱回国去享用的洋人而备的。志摩与王文伯气愤地称这些西方大亨是“retired burglars”(退休夜盗)。
当他们走进三等舱,他们所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赤脚裸身的中国劳工,有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围着长方桌赌钱,庄家在碗下放一大把棋子,下注后由庄家揭开碗,用竹条四颗四颗地数子,数到最后几颗定输赢。他们乱发污面,眼中结满血丝,都是些在中国已无路可走,被迫出国谋工的劳苦大众。中间夹杂一些一叫就来或者不叫自来的广东女人。她们袒胸裸腿,为了生活,她们卖唱、卖笑、卖肉体。在同一艘轮船里,泾渭如此分明,上下两重天。志摩回到甲板上,凭栏远眺,平波大海,开拓了他的心胸神意,一度堵塞的诗眼,又开始了喷涌:
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
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
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
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
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
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我的诗歌——在歌声嘹亮的一俄顷,
天外的云彩为你们织造快乐,
起一座虹桥,
指点着永恒的逍遥,
在嘹亮的歌声里消纳了无穷的苦厄!
他不赞美壮健的山,不歌咏阔大的海,他对一切弱小的、可怜的、穷苦的、不幸的生物充满了博大的怜悯,他要向他们《拜献》。
志摩在上海时只是感到局促与匆忙,在轮船上休息下来,一觉睡下去,醒来就是10点多。他感到旅游真是一个最好的休息。6月17日傍晚轮船驶入日本内海:岛青、海绿、天蓝,五颜六色的渔帆在轻波软浪中浮游。这样的美景蜷居在上海时是无法看到的。他对王文伯说:“这是我第三次到日本了,日本的民族自有他的可爱之处,日本的景色也够迷人,可是那个政府实在可恨。”
王文伯闻言,感慨地说:“一个月前,日本出兵山东,强占济南,在他们眼里,哪里还有国家与主权。”
“且不说国家与主权,简直没有把我们当作人看待,哪里还谈得上体面的字眼,这还不是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谁能忍耐!”志摩说着,眼中充满了痛苦,他把半截香烟狠狠地掷向日本海面,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是反过来说,我国的政府也真是糟。总司令不能发令,外交部是欺骗专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没有一件我们受人家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到我们自己的昏庸。”
轮船要在日本停靠两天,志摩要上岸去游览,并去看看地震四年后的东京。日本的记者消息真灵,志摩一踏上神户码头,就有两名《神户报》记者来拍照采访。因志摩那时对日本恨得要死,所以他对慕名来访的日本记者没有好感,几句话就把那两名日本记者支使走了。
他在神户游览了著名的雌雄龙瀑布,当他一入山谷,就有一股熏人欲醉的清香扑入肺腑,顿时神清气爽。飞泉淙淙,在薄暮的空山中回响,像一曲音乐,像一首诗,妙不可言。他感到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谐和了冲突,止息了扰攘,枯涸的心头得到了滋润。当晚他从神户搭火车到东京,他在车上又想起了在上海过着松散生活的小曼,他就在火车上给小曼写信:“上海的生活想想真糟,陷在里面时,愈陷愈深,自己也不觉到最危险,跳出时就知道生活是不应该这样的。”他又告诫小曼:“一无事做是危险的,饱食暖衣,无所用心,决不是好事。”当时他俩合写的《卞昆岗》已经交《新月》付排,志摩在旅日途中又写了一段“小跋”,随信附寄给小曼,要她转给余上沅一起付印,并要小曼去参加《卞昆岗》的排演。如有可能要小曼再写一二个小戏。志摩对话剧有无穷愿望,他要小曼与他密切合作,他当然更企望通过写戏,让小曼从惰性的泥淖里挣出来。
第二天上午9时火车到了东京。这是他第三次到东京。前一次1924年随泰戈尔来东京时,正值东京大地震之后,那时东京简直是人间鬼窟,但仅相隔四年时间,一个新的东京又在废墟上站起来了。他恨日本****的猖狂,但他不得不敬服日本民族的苦干精神。
东京市场上灵巧好玩的东西真多,看了使人不得不爱,他真想买几样寄给小曼。可是当他伸手去掏钱包的时候,济南惨案的血景又浮在眼前了。他咬了一咬牙,走过琳琅满目的东京市场。志摩回到轮船上,王文伯问他买了些什么好东西给小曼,志摩摇摇头,说:“买了有碍爱国了。”
轮船驶出日本内海,向太平洋东北方向行驶,过一天冷一天,一路上少见阳光,多见云雾。出国时所穿长袍已不能抵御北太平洋的风寒了,于是他与王文伯蹲在船舱里天南海北地谈天:国事、家事、政客、幕僚、学者、银行家,以及爱之花、潘奴、雅秋、亚仙这些有名女子,都成了他们的谈资。当然也谈到了小曼。
王文伯说:“你应该把小曼带出来,见见世面,你也不必心挂两头,天天给她写信了。”
志摩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她一起出来,可是她有种种借口,过不惯旅途生活啦,看不惯外国人啦,从去年夏天起她又缠绵病榻,靠鸦片烟来支撑日子,现在更走不动了。”
王文伯听到志摩谈到小曼吸鸦片,就联想到上海的社交场所的一些“窃窃私语”。他要志摩留神,不要太书生意气了。
志摩当然知道所谓“窃窃私语”指的什么,但志摩为人没有心计,也不知道他人会用心计,他说:“我爱小曼,我贴骨连心地爱她,有时我也怨她、恨她,但怨她、恨她,是出于更加爱她。夫妻间信任是第一义的,如果彼此猜疑起来,还成什么夫妻。”
拿破仑曾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为了这个题目,过去志摩与人争辩过:他认为结婚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爱情向更高境界发展的开始,因此结婚后仍要不断地向爱情投资。正是出于这样的见解,志摩旅途中仍坚持每天给小曼写信,表达他的思念与期望,真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
日子悠悠地过去,船过子午线,又转向西南行驶,过一天就暖和一天。他在船上吃饱睡足,精神又恢复了,面色又红润了,再不像在上海时那样一脸晦气。他与王文伯又走出船舱,到船头上去做“跑马”的游戏,到电影室去看电影,他感到心神安宁了。
7月初轮船在温哥华岛靠了岸,他与王文伯下了船,由这里再搭内港船到美国。这个岛当时只有七万人,景色幽美,气候宜人,住房掩映在繁花密林之中。临海远眺,水鸟奋飞,群岛浮沉,碧海柔波,蓝天白帆,犹如蓬莱仙境,在这样环境里他“尘俗之念,一时解化”。
温哥华岛也有华侨,大多是广东来的,他们看到祖国来了亲人,十分亲切,盛情邀请志摩与王文伯到北京楼餐馆去共进面食。女堂倌都是海南岛人,穿着粉红的绸衫、黑绸裙、白丝袜,腰间系一小方围巾,殷勤待客。在国内即使是亲人,由于利害冲突,有时反而成了仇人,出了国同胞相遇,不是亲人却胜过亲人。他感到人是善的。“人变兽”是由于恶浊时代给他们服了迷魂汤。
志摩与王文伯从温哥华岛的维多利亚搭小海轮到美国的西雅图,在西雅图办了入境手续,改搭电气火车经芝加哥到纽约。志摩住在母校哥伦比亚大学礼文斯顿堂324室。他到美国时,正值美国共和纪念日,举国共贺,美国人民的爱国热忱再一次作用于志摩。他感到中国内战白热化,使整个社会的结构都动摇了,他在纽约给泰戈尔的秘书安德鲁去信时说:“中国局势动荡……少数有勇气敢抗议的人简直是在荆棘丛中过生活,摸到脖子,就不禁因脑袋尚存而希奇了!”他盼望中国至少有个喘息的机会,他这次出国实质也想藉此喘息一下。
主张精神贵族化,物质平民化的志摩,过去对美国并无好感,认为美国至多只能造成一个感情作用的民主政治。这次他在纽约住了一个多月,又读了奥尼尔的《奇怪的插曲》一书之后,他对美国的认识“大大地改观了”。他认为美国是个包容性很大的、有创造性的文明国家。
那时泰戈尔的身体日趋衰弱,志摩爱他、敬他、想他,急欲与他相见。在欧洲的朋友狄更生、傅来义、罗素、恩厚之,又牵动着他,他于7月下旬离开美国,横渡大西洋到达英国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