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那是一个冬天,冬天你知道吗?冬天里很冷,但你要真的看到冬天的来到不光光是人们都穿了厚厚的棉衣,是不是?只有下了雪才有个冬天的样子,厚厚的白雪盖在大地之上,一切都变白了,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儿,这是梅子说的,我把那些雪都当成了叶子,白色的叶子,可梅子却说那是花,龙祥也说那是花。龙祥你认识吗?你当然不认识。龙祥比我还大一岁,我们是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还有梅子。我们春天在一块放风筝,你见过放风筝吗?那可有意思了。什么样的风筝都有,蜈蚣的,蝴蝶的,老鹰的,蝙蝠的,我们用长长的细线把风筝放飞到空中去,再在风筝的身上加上一个竹哨子,那哨子就满天的响,我们在草地上一点一点地退着走,风筝也在天上跟着我们走,那是多么的有意思呀!可是每年的风筝龙祥都比我扎的好,放的也比我的高,竹哨也比我的响亮,那个时候梅子就常常跟在他的身后跑,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地叫,有些时候龙祥就把风筝交给梅子,梅子一边叫着一边往我这边看,她说,看看俺的飞多高,看看俺的飞多高。梅子她总是这样说,说得我心里不好受,可又有啥办法?我的风筝就是没有龙祥的风筝飞的高吗,这我服气。这是春天的事儿。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常常一块下河去拦鱼。你知道,夏天河道里的水特别浑,那个时候就有很多小鱼在浑水里瞎闯,当然还有大个的,还有蚂虾,还有鳖,还有黄鳝,黄鳝你见过吗?黄鳝是黄色的,我和龙祥用一条长长的拦网在河边的水里一网网地拦,网是龙祥织的,龙祥就是能,样样活儿他都会。比如这织网吧,他在月朗爷那儿看一会儿,回来就能织。可我就不中,我到月朗爷那儿学几天也不会织。月朗爷姓雷,是个渔夫,他有一条白船子,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拉着白船子往上游去,待到天黑以后再往下游划,那些鱼儿看到白色的船板以为是白色的光就往上跳,结果就落进了月朗爷的网里。有月光的时候,我和龙祥,当然还有梅子,我们一块蹲在河道里等待着月朗爷,听得上游有桨哗哗的打水声,那一准就是月朗爷,那哗哗的桨声是在赶鱼儿上网呢。接着我们就能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从上游漂过来,老人时不时地打着咳,我们就高兴地站起来,等月朗爷来到我们身边,我们就一齐叫,月朗爷——月朗爷很高兴,就把白船子靠在岸边,从舱里捧出一把虾来,让我们吃。你知道吗?那些活蹦乱跳的虾吃起来真有味儿!可惜我们不能尽兴地吃,每次只能吃上两三只。龙祥说,咱自己逮!于是他就织网,织那种很长很长的拦网,龙祥走在深水里,我走在浅水里,梅子呢,她就提着一只渔篓在岸上的草地上跟着走。龙祥喊,按紧,按紧!龙祥总是用那样的口气命令我,梅子有时候也会拿白眼翻我,她说,看你,看你。有时候我也恨自己笨,可我真的不如龙祥,这我心里服气。秋天的时候,龙祥就领着我和梅子下地去挖地仓鼠,那一年梅子家刚刚开始种植樱桃树,也就是我们身边的这片园子。秋天的时候地里的庄稼都成熟了,高粱呀,芝麻呀,大豆呀,那些地仓鼠就住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它们在庄稼地里打洞做窝,偷粮食藏到家里,等着过冬。我和龙祥扛着铁锨在前面走,梅子就着竹篮子在后面跟,我们一边寻找着地仓鼠的家,一边还能在豆地里找到一些成熟的野果,天地豆呀,香麻豇呀,那些果子你见过吗?天地豆是紫色的,一串一串的,香麻豇的外边有一层包皮,你把落在地上的果子拾起来,剥掉皮,那黄灿灿的果子就露出来了,你见了肯定要流口水。龙祥总是比我会找那些野果子,他每找到一棵野果子,就会把梅子叫到身边,把黄灿灿的香麻豇剥给梅子吃,梅子总是一边吃一边叫,秋天的田地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了。会找香麻豇的龙祥当然也会找地仓鼠的窝。我们看到一堆细细的土堆在地面上,那下面一准就是地仓鼠的家。我们顺着它的洞慢慢地往前挖,到最后地仓鼠终于没有地方去了,它惊慌着从洞里窜出来,在太阳地里没有目标地奔逃,那个时候梅子就会惊叫起来,老鼠老鼠。梅子的声音真好听,可她总是说给龙祥听,龙祥在梅子的声音里蹲下来,把地仓鼠偷的粮食捧出来,你知道吗?有的一窝我们就能挖出一二十斤粮食,能装满满的一竹篮子。这是秋天。当然秋天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儿,等些时候我会讲给你听,现在我给你讲讲冬天。冬天来了,就要过年,过了年就要过十五,十五就是元宵节,我们这儿过年最有意思的就是过元宵节。过元宵节要起会,会上啥都有,狮子龙灯,竹马旱船,颍河镇上年年都起会,方圆百里都有名。西街的高跷肘阁、南街的龙灯、北街的旱船、东北街的狮子、南街的竹马,当然还有秧歌队。每年我们这里起会都是三天,十四、十五、十六,不管天阴天晴,有雪的年份更有意思。白天里西街的高跷肘阁出来了,就见锣鼓喧天彩旗飘扬,远远的一队,舞动着戏装的人物从人群的头顶上漂过来,唉,那真叫人心动。到了晚上,更是热闹。北街的旱船出来了,东北街的狮子出来了,南街的龙灯出来了,东街的竹马出来了。秧歌队,当然还有秧歌队,你听锣鼓响了,抬头看去,就见一片灯海在雪花飞舞之中滚来,一家一家迎着玩意放炮,那人马就在你家门前舞动,不是狮子扑门,就是划旱船,竹马的铃声叮叮当当,一队走了又来一队,那个热闹劲真是看一眼你一辈子也忘不了!起会谁闹的最欢?青年人,当然是青年人,不知不觉我们都长大了,龙祥梅子和我,每年龙祥和梅子都去参加秧歌队,他们扮的是一对,在灯火里脸对脸舞来又舞去,真像大雪里开放的梅花呀!我人笨,不会舞,就只有给他们在一边打灯笼,我那灯笼又大又亮,一步不离跟着他们。他们舞得让满街的人都喝彩,而我的心就疼,晚上回到家里也心疼,就想梅子,我日日夜夜地想梅子。我一天到晚地愁心事,就让娘知道了,娘知道了就把这事告诉了俺爹。俺爹说那还不好办,去说媒!谁知媒婆去了梅子他爹不同意,说是已经和龙祥定了亲。俺爹一听很生气,那个时候俺爹在镇上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三天没过,龙祥家就被划了地主,那是四七年,这儿正闹土改,龙祥家是有几亩薄地,可够不上划地主的格。俺爹又叫媒婆去梅子家说媒,这一说就成了。俺爹是个能人呀,梅子家的人一同意就去下礼,婚事就定到秋天里。可梅子却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她整天守在樱桃园里不出来,我每回到樱桃园里去看她,就见她和龙祥在一起,那个时候已经是春天。有一天梅子把我叫到身边对我说,老闷呀,你真想娶我吗?我说想,做梦都在想。梅子说老闷呀老闷,你听着,我现在可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她的话吓了我一跳,我说你胡说个啥!她说我没有胡说,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还要我吗?我抓着她的手说,你说他是谁,我非杀了他不可。梅子哭了,老闷呀老闷,你真闷,你说会是谁?龙祥,你去杀了他吧!一听说龙祥我就没劲了,我知道梅子喜欢龙祥,我杀了龙祥,不就等于杀了梅子了吗?梅子在我面前跪下来说,我求你了,你成全俺吧。我说不中,你就怀着他的孩子我也要你。梅子就哭,梅子哭得好伤心呀,可是到了那年夏天,梅子却因干活用力流产了,是葡萄胎,不流也不中,那葡萄胎在人肚里成不了小孩儿,葡萄胎一回还流不净,一直要到秋天里,你知道,那个时候没有多少好医生,谁家的媳妇去请医生流过产?都是自己偷偷打胎,像梅子这样的葡萄胎流几次才能流净,这样一直要到秋天里。俺爹知道了这事儿就想断了这门亲事,可我死活不同意,我说不中,我死活都要梅子!从那起我就日夜守在樱桃园里,守在那里的当然还有龙祥,龙祥比我更苦呀,我们没事就在一块喝酒,那酒就是这樱桃酒,就是这樱桃园里的樱桃做的酒,龙祥一喝醉了就去河里洗澡,每回都是我陪着他,那时候的河水清呀,这样就到了秋天,秋天到了梅子肚子里的葡萄胎也该流净了。那天晚上我们一边守着梅子一边在月光里喝酒,梅子痛苦的喊叫声就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当然也剜着龙祥的心,那天我们一个劲地喝酒,我们都喝醉了,我们都躺在月光里睡着了。可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就不见了龙祥,我喊龙祥龙祥,我一边喊一边往河道里跑,在清亮亮的河水里我看到龙祥沉在河底,他像一条鱼卧在一大片绿色的杂草上。龙祥死了。龙祥就在那年的秋天里死了,他像一条鱼卧在水底一动不动。梅子也看到了,梅子也看到了他卧在水里的样子,梅子没哭,梅子只是傻傻地坐在地上,任谁叫她也不理。就在埋了龙祥的第三天,梅子走了。
萧城说,梅子走了?
走了。老人叹口气,他把酒坛子搬起来又倒了两碗,他仍然沉浸在陈旧的往事里,她走了,走了,梅子一走就走了很多年。
萧城说,这不可能。
有啥不可能?
蓝村为啥认识梅子呢?难道还有另外一个种植樱桃园的梅子吗?
老人说,蓝村根本不认识梅子,梅子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他,他咋会认识梅子呢?可你要知道,梅子成了我们这儿的传说,没有人不知道的。你看看这片樱桃园吧,你可能不知道,樱桃树是一种很难种的树,种十棵顶多活上个三两棵,你看这一大片樱挑园得费多大的劲,所以这片园子才能保下来,你想想,几十年了,啥事没出过?这樱桃园能保下来可能就是因为梅子吧。可是梅子走了,她离开这儿已经有很多年了,她只给我留下了这片樱桃园,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守着这片林子,等着她回来。老人说完潸然泪下,他端起那碗樱桃酒说,来,不说这些了,咱们喝。
萧城手里的酒碗震动了一下,碗里的酒在月光下荡起了漪涟,那酒在萧城的面前散发着一种芳香,那芳香散荡着一种迷人的色彩,那色彩是红色的,就像一个名叫燕子的女性给他来信时说的那种红色。那种红色也是从樱桃酒里散发出来的。
十一
好了,现在我似乎可以来结束这个故事了,可这个像梦一样的故事确确实实是萧城本人所经历的,这些事件的本身对你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但萧城本人却深深地被这些恍惚而缺少真实细节的仿佛梦境一样的事实所感动,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因为我就是萧城,萧城就是我,我是画家蓝村的朋友,他死于今年的一个春季,我至今仍旧保留着他的几幅油画作品,这些作品的名字确实是我给他定下的:
《秧歌》。
《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
《秋雨中的墓地》。
我觉得这些画的名称都富有诗意。我对你说,我会写几句小诗,自称诗人,现在我在某个市文联里做编辑工作,编辑一本名叫《未来》的刊物,并去做一些没有太大意义的文字工作,比如到开封去校对一本名叫《人类灭亡》的书稿。在1994年的春天里我结束了和一位名叫燕子的老人之间长达五年的通信,这位老人所书写的内容往往使我误认为她是一名少女,也就是说在她给我的来信里,她始终处在幻想之中。她一直来信邀请我去江村看望她,可是那年春天我还没有来得及到达江村,这位老人就在那个春雨霏霏的樱桃成熟的季节里死于突发的心肌梗塞。她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几十年来她在江村那个地方孤身一人为当地的农场种植樱桃,使江村这个名字到处流传,这使我深深地感动。到了这年的夏季,在那个月光照耀的夜晚,当我在颍河岸边的樱桃园里听完一个名叫老闷的老人所讲述的梅子的故事的时候,我突然就有了一个奇特的联想,或许那个名叫燕子的老人就是当年从这儿出走的梅子!
就是她!我叫一声,把碗放到石桌上,老人的话语被我的冲动所打断,他说,谁,你说谁?
梅子!
梅子?老人站起身来,他满嘴喷着酒气,扶着身边的树木站住了,他说,梅子在哪?梅子在哪?
萧城说,你听,她的脚步声。
他们静下来,果真听到林子的深处有沙沙的脚步声。
老人说,梅子,你回来了?你在哪儿?老人脚步蹒跚,在樱桃园里行走,一边嘴里不停地叫着梅子的名字。萧城如同一个影子跟在老人的身后,最后他们来到一片坟前。老人说,梅子,你回来了吗?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着你。他指着那片坟说,这些都是你亲人的坟,我替你一直守着他们。每年的清明我都给他们添上黄灿灿的土,逢年过节我也给他们送纸钱。你看看,这是你爹的坟,你爹死于那年的翻淤压沙。
老人喋喋不休的话语使萧城想起燕子。燕子来信说,萧城,你看见我爷爷了吗?我爷爷就死在那片黄土里,是的,萧城,在以前的信里我给你说过,他死在黄土里。以前我们这里的土可不像现在这样肥沃,这我给你说过。三八年的时候老蒋为了打老日扒开黄河后这里就上了沙,足有六七尺深。后来六几年的时候我们这里就翻淤压沙,啥叫翻淤压沙你知道吗?就是把埋在地下二三十年的淤土翻上来压住沙土、改造土质。那个时候我爷爷五十多岁,正是好时候,他强壮的身子在挖起的黄沙土里一闪一闪的,我看到他就想起了爹,爹说黄土多好,躺在上面鲜和和的。可我爷爷从来不这样说。我爷爷来自有山有水的南方,那里种植水稻和甘蔗,可他却在这里挖了一辈子黄土,他光着脊梁,一锨一锨地把脚下的土往深处挖,有一天他在深土里挖到了一具尸骨,在尸骨的身边他老人家找到了一对玉镯。那玉镯爷爷认得,是奶奶的,是当年爷爷在湖北麻城买了送给奶奶的,当年俺奶得了霍乱死的时候这对玉镯就是俺爷爷亲手给她戴上去的。爷爷曾经发誓要把奶奶的尸骨带回南方,可是由于连年的黄水使奶奶的坟头也找不到了。这下可好了,这真是缘分呀!奶奶在地下待了二三十年,爷爷在地上活了二十三年,这下又相见了。爷爷坐在沙土沟里一声又一声叫着奶奶的名,小心翼翼地收拾她的尸骨,可就没有想到沟边的沙土会塌陷,突然裂缝塌下来的黄土把爷爷也埋在了里面,把他和奶奶埋在了一起。萧城,这就是我爷爷的故事。老人说,梅子,你看到了吗?在你爹的身边就是你妈,你还记得吗?你妈死于霍乱,还有你姐姐,你姐姐那年身上来月经被大雨击了身子,死了,死时身下流了一片血,这你还记得吗?还有这一个,这个是你哥,你哥死在沼气池里,那年夏天特别热,还是我下去把他从池里弄上来的,这你都记得吗?梅子……老人的话语如同梦呓,他一边叫着梅子的名字一边在樱桃园里不停地行走,风从河道里吹过来,两岸的树叶在夏风里发出经久不息的声响,在树叶的影子里,月光破碎如银,撒遍了似乎没有尽头如同梦境中的樱桃园,在散发着红色光芒的酒香里,萧城听到老人呼叫梅子的声音四处传荡。
1994年.
原载《钟山》199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