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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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爱情的面孔(1)

那枯黄涂满秋日水溃的叶子;

就是你暮途之中苍老的面容;

那叶子翻卷着的焦躁的边缘;

就是你渴望表达心迹的嘴唇。

--墨白《向风诉说》

谭渔是在这年冬季里的一个上午开始这次让他终生难忘的旅行的。他知道,在他乘坐的这趟绿色的列车到达终点的南方,有一个少女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那个时候在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他几乎是哼着那些用他自己的诗词谱写而成的曲子兴致勃勃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那条到处都支着钢管的正在建筑中的车站,来到那次他要乘坐的列车里的。他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鸣叫而过的列车,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那些涂着红红的嘴唇脸上却毫无表情的女列车员的面孔,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可以谅解的。一个走在他前面肩上背着一条蛇皮袋子的头发纷乱的中年汉子,由于别人的拥挤后退一步踩住了他的脚,这使他感到了痛疼,但他并没有发火,只是朝那个满是油腻的后脑勺作了一个没有丝毫怪罪的微笑。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给谭渔留下太深的印象,那些人和事仿佛晃动着的树影从他想象之中的南方吹来的风给吹走了,他知道,这些和他同行的旅人应该感谢那位住在南方的一个名叫小慧的女孩。由于小慧的缘故他原谅了他们行为上的粗鲁和肮脏的话语。

现在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窗外是走动的旷野和村庄,列车已经把他出发的省城抛在了身后。阳光从车窗里倾泻下来,穿过毛绒绒的玻璃照在他的身上,这使他感到温暖。眼下的时光已经进入了冬季,可不知道为什么天气仿佛仍然还停留在秋季,或许这是一种暗示。但是当时谭渔并没有意思到这一点,那个时候他的思想已经被那个名叫小慧的女孩所占有。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谭渔来到了那座名叫信阳的城市。在谭渔的印象里,这座靠近江南的小城常常浸泡在蒙蒙的细雨之中。这种印象是去年的夏季他来鸡公山参加一个由省新闻出版局组织的活动时留下的,他和那些从各地市来的党报的副刊编辑们几乎是天天打着由会务上发给的小花伞从那些湿漉漉的台阶上走过的。谭渔看到有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打着和他们同样的雨伞从一条长长的台阶上走过来,和他同行的老刘停下来对谭渔指着那个朝他们走过来的女孩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可是还没等老刘介绍,那个女孩就朝谭渔伸过来一只手,她笑着对老刘说,还是让我自己来猜猜吧。而后她望着谭渔说,你就是谭渔老师对吗?谭渔握着她那只光滑而细腻的小手,突然感觉到他身边的空气异常的清新。可是由于蒙蒙的细雨敲打树林的缘故,谭渔没有看到小慧那些留给他深刻印象的蓝色的牙齿。

小慧,你那些隐蔽在红色的嘴唇里的淡蓝色的牙齿像一颗子弹把我给击中了,我几乎感到旋晕,如果不是那片绿色的竹林,我真的会倒下去。我的心在你的目光的撞击下发出了经久不息的金属般的颤音,你听到了吗,小慧?后来谭渔在一封信里这样对小慧写到。谭渔坐在桌前,常常看到小慧那头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长裙在飘荡着雾气的山风里舞动,那黑发和长裙撩动着他的心,这使他时时产生出一种想亲吻她和她交媾的渴望来。由于小慧的光临,有几次夜里他从梦中醒来一些精液就弄湿了他的裤头。他想,她赤裸的身子一定洁白如玉,她丰满的乳房一定富有弹性,她两腿中那黑色的阴毛一定光滑如镜……上帝呀,请原谅我这丑恶的灵魂吧……谭渔站在充满阳光的车站广场上一边请求上帝的宽恕一边寻找着开往坐落在这座城市西南隅的师范学院的公交车。车站南边一幢拔地而起的高楼正在紧张的施工,震动器在高高的空中发出一种颤抖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朝那里潦望了一眼,他注意到有几个黑色的人影在空中活动,小城秋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突然出现的秋日的阳光改变了他对这座南方小城的最初的印象。他想,我毕竟是个凡人,我的身上充满了七情六欲,这种欲望使我心急如焚,她折磨得我昼夜难眠呀我的上帝,请您赶快把我带到她的身边吧,我要见她,我要拥抱她,我要和她……上帝呀,我请求您的宽恕,我看到了您在灰色的天空里朝我微笑,您那嘲讽似的微笑,我知道您老人家不屑于这种小事,所以您是永恒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我们像风一样在这世上走一遭,不就是求得能碰上一个红颜知已吗?

一些老式的建筑萎缩在新起的楼群里在街道两边朝后退去,这使谭渔想起了鸡公山上那些隐蔽在树林中的各种风格的老式建筑。谭渔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慧说,你对这些建筑应该是很熟悉的。小慧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说错了,我很少到这里来。谭渔看着她说,你家离这儿这么近,还不一年到山上来玩一回?小慧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在地上蹲下来,摘了一朵金黄色的小花送到他的面前说,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谭渔对她摇了摇头,他说,不知道。小慧说,这叫黄金菊。说完她又问,你知道这花儿是从哪儿来的吗?谭渔又对她摇了摇头。小慧说,这是当年日本人开着飞机从天上撒下来的。谭渔说,日本人?撒下来的花吗?小慧笑了,她说,当然不是花,是种子。谭渔在飘动的雨雾里,再次看到了小慧那嘴淡蓝色的牙齿。昨天坐在会议室里,谭渔第一次看到了小慧那些隐蔽在她的红唇里的淡蓝色的牙齿,那时她被谭渔的一句很幽默的话语引逗得发出了笑声,谭渔看了她一眼,突然打住了正在进行的话题。主持会议的老刘说,说呀谭渔,继续说。谭渔说,不行不行,我这话一停,思维就断线。你知道,我是思维型的发言者,没有连贯性。谭渔当然知道老刘是当地党报的副刊编辑,知道他很有活动能力,他不但把这次会议拉到他们这儿来开,而且还带来了几个颇有姿色的女作者,小慧就是其中的一个。几个月前,由于老刘的推荐,谭渔在他主持的副刊上连续给小慧发了几篇散文。谭渔自己也知道,在这种年代,谁要是把自己标榜成文学青年或者文学爱好者,那才是十足的傻B,你到街上歪好搞点什么都会比这有出息。特别是像小慧这样的女孩,随便到哪个酒吧或舞厅里坐坐吧台什么的就会比这强上一百倍。你想想,现在她还来搞文学,真是难能可贵呀!老刘说,谭渔,你是少壮派,你不说谁说?谭渔说,老刘,你就饶了我吧。老刘说,全着你在思想观念上对我们来一番轰炸呢,你不说谁说?谭渔就把双手握在一起,向在座的诸位求饶。好在老刘嘴里是那样说,实际上并没有纠缠他。谭渔平静下来,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小慧那淡篮色的牙齿。晚饭后不是小慧到了谭渔的房间里,而是谭渔主动来到了小慧的房间里。在小慧的身上仿佛隐藏着巨大的秘密,那秘密象一团雾当住了谭渔的视线,他迫切地想冲破这团紫色的雾气,看到她本来的面目。

谭渔来到小慧房间里的时候她正在洗衣服,她同屋住着的女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小慧一看到谭渔就叫起来,呀,谭老师,我没去看你,你倒跑来看我了。谭渔说,我怎么就不能来看你?你是我的作者,报纸办的好坏全靠你们。小慧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看着他说,你说的这是实话?谭渔笑了,谭渔说,当然是实话。小慧说,你是个不诚实的人。说完她又呵呵地笑了。谭渔坐在外边的沙发上,就好象看到了小慧那口淡蓝色的牙齿,他说,我看到了你那口淡蓝色的牙齿了。小慧又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说,你说什么?谭渔说,你的牙,你的笑声使我看到了你那淡蓝色的牙齿。小慧听到谭渔的话怔了一下,她一下把手中的衣服扔在浴盆里,甩着手上的水来到谭渔的面前,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谭渔说,不是吗?小慧说,是的,可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她说着在谭渔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仍旧看着他说,好看吗?谭渔没有看她,而是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上自己的眼睛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牙齿。他就那样闭着眼睛,他没有听到小慧说话,但是他听到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突然挺起身子,看着她说,为什么是淡蓝色的?小慧又笑了,她说,你真想知道吗?谭渔说,是的,我很想知道。小慧说,现在不能告诉你。谭渔说,那么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呢?小慧说,明天早晨。谭渔说,明天早晨什么时候?小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她说,明天早晨我们一块出去走走好吗?有一股热流从谭渔的身上涌过,他想,她可不那么简单,她也不是那种傻乎乎的所谓的文学青年!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小慧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孩子。谭渔现在把目光再次探到窗外,他看到窗外那些一恍而过的农舍在建筑风格上发生了某些变化。尽管天气已经到了冬季,可是有几头水牛仍然在户外的田地里悠闲地走着,他知道再过一会儿列车就到达终点站了,他闭上眼睛,小慧那口漂亮的淡蓝色的牙齿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胖子推着一辆上面摆满了各种饮料香烟和零食的铁皮货车从车箱一侧的走道里撅着屁股走过来,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叫道,让让,让让。谭渔已经记不清这个长着一嘴小胡子的人是第几次从他的面前走过了,现在他已经有些熟悉他那憨厚的声音了,他一边走一边说,让让,让让。这时谭渔看到他临座的一个中年妇女买了他一包瓜籽,坐在谭渔对面的一个皮肤粗糙的青年人也朝他的货车上瞅着,横在他右额上的那条粉红色的伤疤给谭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谭渔看到那个胖子瞟了他一眼,就把车子停在了他的身边,一声不响地拿眼睛看着他。青年人抬起头来看了胖子一眼说,开封烟多钱一盒?

一块四。

一块四?太贵了。

胖子嘿嘿地冷笑了一下,哼哼……他脖子里的肌肉随着他的冷笑颤动着,他说,贵吗?怎么个贵法?

人家都卖一块二。

一块二?你要吗?

那青年人说,一块二我怎么不要?

胖子仍冷着脸说,你拿吧。

谭渔想,听他们口气,哪里是买烟,分明是黑社会在搞交易!谭渔看着那个青年买了一包烟,等那个胖子撅着屁股推着车子走后他才把烟撕开。他看到谭渔一直注意着他,就把手中的烟朝谭渔让了让,谭渔对他摆了摆手。由于职业习惯,他很想弄清这个青年人是干什么的,想知道他额头上的那道伤疤是怎么落下的,听他的口音,谭渔猜定这个青年是他的老乡。谭渔说,家是哪里?

淮阳。

淮阳?谭渔想,世界上有很多让你意想不到的事儿,比如现在,这个青年竟是我的老乡!他接着问道,淮阳什么地方?

青年人说,熊楼。

熊楼?青年人的回答使谭渔更加感到意外,你是熊楼的?

是的,你到熊楼去过?

谭渔说,去过,我有一个朋友就是熊楼的。

青年人也兴奋起来,横在他脸上的那道伤疤被窗外射过来的阳光映照得闪闪发亮。他说,熊楼的谁?

熊楼北边有个打鸡营你知道吗?我那个朋友就是那村的。

你是哪里人?

颍河镇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靠着颍河,我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俺爹到你们镇上去过。青年的话使谭渔感到更加亲切,谭渔觉得他额头上的那道伤疤也变得可爱起来。他记忆里的镇子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迅速地闪过,我跟那里的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吗?是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虽然早已脱离了母亲养育我的胎盘,可是我身上仍旧流淌着母亲给予我的血液,她给予了我生命,也使我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伦理道德父老乡亲,我的老母亲,我的结发妻,我的儿子,我能丢掉这一切吗,小慧?我不能,可我为什么吗又喜欢上了你?我爱你的哪一点呢,是的,你漂亮,你美丽,你大方,你使我快乐,你使我暂时忘掉了现实的一切,可我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不能抛弃掉我的妻子儿女……可是你为什么要爱我?是呀,我为什么要爱你?难道我只是为了占有你那圣洁的肉体吗?我的天呀,你看我的灵魂是多么的肮脏……谭渔不敢去看小慧的眼睛,他把目光移到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