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洋洋的秋日阳光里,谭渔看到有几只鸟飞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上。谭渔的眼眶里不由得盈满了泪水。小慧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递到他的面前,她说,你看上去是一个挺现代挺激进挺开放的人,实际上你骨子里还十分封建。谭渔抬起头来,他用泪水蒙蒙的眼睛看着她。小慧说,我这样说你受不了是吗?谭渔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吭声。小慧说,我问你,为了我,你能离婚吗?谭渔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小慧说,那你准备拿我怎么办?让我当作小妾娶过去?可惜这不是妻妾成群的年代!你知道吗?我们只能是朋友关系……谭渔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他一下子把小慧搂在了怀里,他的泪水再次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谭渔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秋日的下午,在鸡公山上那温暖的阳光里,小慧一刀就刺进了他的灵魂深处,把他以前没有认识到的肮脏东西血淋淋地亮在了他的面前。谭渔想,这就是我吗?我看上去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激情充满着幻想和浪漫的人而我的内心里却是这样的沉重,是我没有意思到呢还是我不敢去想呢?我一边渴望着能得到小慧的爱,确切地说我更多是迫切地想得到她的肉体,我是什么?在我的身上充满了可怕的兽性吗?我只是像一头种猪那样为了发泄吗?不是这样,我真的是喜欢她,我喜欢她!我爱她!可是我又没有勇气抛弃掉我生活中的一切,我的良心,我的父老乡亲,如果我对小慧说,我可以离婚,那样,我将怎样走进颍河镇呢?谭渔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他那颗痛苦而矛盾的心灵又一次在深深地折磨着他。谭渔泪水汪汪地看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景物,那些恍忽不清的景物使他有一种进入梦境的感觉。片刻,谭渔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他看到那个青年已经吸完了第三支烟,他讨厌这种烟味,他看着青年又掏出一支烟来,就有些受不了,他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一天能抽几包烟?
青年人说,说不准。有了就多吸,没有了就少吸。
谭渔说,就不能不吸吗?
青年有些不理解谭渔的话,他说,不吸?不吸那我干什么?
你现在去干什么?
我现在去打工。
打工?去信阳吗?
不,明港。
去干什么?
青年人说,搞建筑。说完他指着自己额头上的那道伤疤说,你看,我这儿就是让从楼上掉下来的钢筋擦伤的。
谭渔说,这么冷的天你就没有带条被子?
带什么被子,都是老乡,到谁那儿不能挤一夜?再说,就是带了回来时也是扔在外边,我都扔在外边三条被子了。
三条?谭渔说,都是扔在哪儿了?
青海一条,北京一条,最后一条扔在福州了。青年人一边说一边有些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那支没有点燃的烟说,所以后来我出来打工就干脆不带被子。
他们正说着,列车上的喇叭响了,青年站起身来,他对谭渔说,不喷了,有机会回颍河镇可抽空到熊楼去坐坐呀。谭渔朝他微笑着,没有说什么,他望着那个脸上有疤的青年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大提包顺着车箱里的走道往前走去,一会儿就淹没在晃动的人群里了。或许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谭渔想,这个人或许就像风一样从我的面前消失了。是的,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每天都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陌生人,你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们往何而去,你不知道他姓啥名谁,你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同样,我们也不为他们所了解,我们彼此都像风一样匆匆地擦肩而过,因此,我们的生活才变得神秘起来,我们的世界才变得陌生起来。就是退一步说,我们就算认识,可是我们之间又都相互知道多少呢?比如小慧……谭渔通过窗子望着车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又想到了小慧,小慧那口好看的淡蓝色的牙齿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谭渔说,你的牙齿为什么会是蓝色的呢?
三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谭渔来到了那座名叫信阳的小城。午后的车站看上去多少有些冷清。一支军乐团正在车站南边的那座高大的建筑的阴影里演凑着曲子,可能是那家宾馆刚刚开业,他看到一些彩旗在那些围看者的头上不停地舞动着,那些旗帜发出的琐碎的猎猎的声音被军乐团凑出的曲子吞没了。谭渔站在初冬的阳光里,他想在这座不大的车站广场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他失望了。有一个嘴唇涂得像火一样红的长了满脸斑雀的女人朝他走过来,她满脸堆笑地看着谭渔说,住旅社吗?
谭渔说,不住。
那女人仍拦住谭渔说,我们那条件齐全,要什么有什么。
谭渔说,五星级吗?
女的明白了谭渔的意思,她说,比五星级还五星级,而且价格合理。
谭渔笑了,可惜我不是卫生防疫站的,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检查检查你们存放的肉是否变质。谭渔说完不再理她,他朝一个设有公用电话的小铺子里走去。
守电话的是一个老人,她用昏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谭渔,谭渔一边拿起话筒一边想,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如果时光倒退四十年,那我可就受不了了。谭渔突然想起了他们那儿那个刚刚被枪毙不久的青年人,在一天黑夜里那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强奸了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太太并残忍地杀死了她。谭渔一边拔着号码一边想,真是不可思意,他是一头种猪吗?谭渔一边把话筒放在耳边一边看着离他很近的老女人。她年青时一定很漂亮也很性感,可惜现在她已经苍老了。话筒里的鸣叫声很有规律地响着,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谭渔不得不把话筒放下来,转过身来朝广场上茫然地寻找着。这时她身后老女人突然说,哎,钱。
谭渔回过头来有些不解地望着她,他说,什么钱?
老女人指了指电话说,电话费。
谭渔说,没有通,没打通还收钱吗?
老女人伸出手摁了一下她面前的计时器说,你自己看。
谭渔看了一下计时器,那上面显示着这样一个数字:0.40。谭渔说,真的没通。
老女人说,那一定是响过六下了。
响过六下就收费吗?
老女人突然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她不再说话,而是拿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谭渔。谭渔又看了那个老女人一眼,他突然觉得她变得十分丑陋。谭渔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已经不忍心同这样一个老女人计较什么,如果时光再倒退四十年……不就是四角钱吗?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可是那里没有零钱,最小的也是一张五元的。他连犹豫都没有就把那张五元的钞票抽出来放在了她的面前,随后他转身离开了铺子。
在谭渔走向广场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老女人朝他发出的喊叫声,她说,哎,钱。但是谭渔没有回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老女人张开的嘴巴,一条粉红色的舌头在那空洞的嘴轮里抖动着。他想,四十年前你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在冬日的阳光下,他一边想象着那个老女人的尴尬模样一边寻找着来接他的人。家里电话没人接那一定是出来了。谭渔一边想着一边四下里寻视,可最后他还是失望了。小慧,你在哪儿?他沿着广场边上的一溜铁栏杆往前走,军乐团凑出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了,有几个穿得很单薄的头发染成金黄色嘴唇涂成紫色的女孩子嘴里吹着泡泡糖从他的身边走过。谭渔停下来看着她们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一边朝那座高大的建筑边走去,他从她们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别样的气息,一股时常要远离他的气息。谭渔想,这不但但是某种化妆品的气息,这是青春的气息。如果她们中间有个女孩子突然回过头来到他的身边挎着他的胳膊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如果有这样一个女孩躺在自己有身边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可惜,她们的年龄哪一个都可以做我的女儿。小慧又比她们大多少呢?按年龄小慧不是也可以做我的女儿吗?可是我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不,我爱你,难道爱也要受年龄上的限制吗?不,小慧,我爱你!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早晨谭渔突然停住自己的脚步,他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小慧这样冲动地说。男人有些时候总是这样,当他热血沸腾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像个孩子那样傻乎乎地说出他心里渴望表达的愿望,他很少去想一想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谭渔看到他们头顶上的雨伞把小慧的脸映照得有些发黄,小慧显然被对刚才的话感到意外,她说,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谭渔说,怎么是乱说?那是我心里话。小慧说,我知道是你的心里话,你知道吗,心里话放在心里可以,一旦说出来你就要为你说出的话负责任呀。小慧说完挎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在谭渔的感觉里他们面前的山路被连日来的雨水冲冼得异常干净,延绵不断的石级像被血浸泡过一样殷红,山风摇动着山林在他们的四周发出经久不息的涛声。小慧突然停住脚步望着他说,为了我,你能离婚吗?……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谭渔的身边开过去,潭渔想,我能吗?她的年龄都能做我的女儿了……谭渔心里突然一阵凄伤,他面前的阳光变得有些寒冷,他想,我已经老了吗?
这时他腰间的BP机响了。他忙把BP机去下来,他渴望着是小慧打来的,可是一看,却是下面县里一个搞通讯的作者打来的,他赖得给他回话,就把BP机放回了腰间。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从他的后面开过来,长着一脸胡子的司机从车里朝他探出头来,他说,哎,要车吗?
谭渔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我等人。
司机又把头收回去,那辆出租车在他的身边留下了一溜难闻的汽油屁开走了。谭渔又在广场上搜寻了一遍,可是他还是失望了。他焦急地想,她怎么会不来呢?她肯定有别的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她突然生病了?要不她怎么会不来接我呢?昨天都在电话里说好的。谭渔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还是沿着广场边上的那条路往北走去,谭渔记得往北走不多远就有一条穿过铁路的闸口,从那里可以穿过铁路,沿着一条街道走上三里,往左拐再走上二里左右,再上一个长长的缓坡,就是小慧家住的院子了。那个秋日的下午,谭渔和小慧一起乘公交车回到火车站之后,就是沿着那条路线一路走回去的。谭渔说,你们学校完全不是我想象之中的样子。小慧看着他说,在你的想象中,我们的学校该是个什么样子?谭渔笑了,他看到有一缕阳光穿过车窗照在了小慧的脸上。
呈现在谭渔面前的那所师范学校的格局完全打破了他以前的想象。谭渔一边沿着弯弯曲曲的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往前走一边观看着学校里那些别样的建筑,茂密的林丛和那些隐蔽在树林中的建筑形成了这所学校的基本风格。一些青春的面孔和他擦肩而过,他们脸上的朝气和神采使行程匆匆的谭渔显得更加疲劳。这时他看到有一个身穿米黄色风衣留着一头超短发的女孩从他的对面急匆匆地走过来,谭渔站住了,他朝那个走过来的女孩微笑道,请问,中文系往哪儿走?那个女孩并没有说话,她只是扬起那只拿着书本的胳膊一边走一边侧着身子朝一片树林里指了一下,谭渔先看到了一片绿色的树林,然后才看到树林里的那座红色的建筑,最后他才看到有一张小小的纸片从那个女孩子的书本里飘落下来,那个女孩并没有看到那张从她书本里掉下来的纸条,她匆匆的脚步表明她一定有紧急的事儿要去办理,谭渔看着那张纸条在空中摇拽了几下落在了他的脚下,他本能地朝那个女孩哎了一声。可能是他的口腔干渴的缘故,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微弱,甚至连他自己好象都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似的,他站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看着那个女孩快速地离他而去。谭渔迟疑了一下还是弯腰从地上拾起了那张纸条,他看到那上面写着这样一个地址:
432100 湖北省孝感市孝北区物价局
王肇敏
宅电:(0712)2832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