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通讯地址对我来说十分陌生而且毫无价值,而对刚刚走过的那个女孩一定非常重要,或许她匆匆地走过就是为了和这个名叫王肇敏的人联得联系,她却把这个通讯地址弄丢了,现在她一定十分着急。谭渔这样想着就匆匆地走向学校的大门,可是在那里他并没有看到那个穿米黄色风衣的女孩。坐在晃动的公交车上谭渔对小慧说,你猜猜,这个王肇敏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小慧说,这对你很重要吗?谭渔说,或许这是一种缘分,你想,在这之前这个名叫王肇敏的人对于我们来说就好象不存在,可是现在他或者她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小慧接过谭渔的话说,比如我们,是吧?这样的比方你给我打过多少次了恐怕连你自己也记不清了。小慧说完呵呵地笑了起来,她说,我看你关心的并不是那个王肇敏是男是女,你是关心那个身穿米黄色的女孩是谁,对不对?你想不想认识她?那是我的同学,明天我领着你去见见她?谭渔突然止住了想说话的欲望。他想,我当时只是想……谭渔沿着那条他和小慧曾经走过的街道往前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就是有关那个名叫王肇敏的话题给他的那次秋日之旅蒙上了一层灰黄的色彩。谭渔当然明白小慧根本不认识那个身穿米黄色风衣的女孩,在他们之间进行的谈话一直隔着一层难以看到的障碍,一直到他们走到铁路闸口,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才使谭渔从那种尴尬的境地里解脱出来。谭渔来到水果摊前停住了,他说,菠萝多钱斤?小慧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说,你买这谁吃?走。谭渔说,去家里我总不能空着手吧,我得给大姨带点什么。谭渔看到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铁路下面的隧道里不停地穿过,他想,上次我和小慧从这里走过的时候这条隧道还正在修建,现在一些荡落在那上面的尘土已经使它显得有些陈旧了。谭渔知道那条临时的闸口早已经被拆除了,他想从中寻找一些什么,可是从这里已经找不到一点当时所留下的痕迹。他只能隐隐地幻觉出小慧呵呵的笑声来。
谭渔沿着隧道边上的人行道朝铁路的另一侧走去。隧道里失去了阳光,变得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些从上面渗透下来的水在青色的水泥墙壁上结成了冰。一列火车从他的头顶上隆隆地开过,他感到整个大地都在抖动。一列从这座南方小城往北开出的列车。谭渔说,是这趟车吗?小慧说,当然是,这还会有错。说着她把手中的车票拿出来递给了谭渔,一种凄伤之情突然涌上了谭渔的心头,小慧,我们就要分别了……小慧,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那次列车吗?后来谭渔在一封信里这样写到:小慧,当我看到你站在车站的站台送我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生死离别的感觉。细想起来这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两天,可是在我的感觉里仿佛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在你们中文系办公室里看到你的那一刻也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两天的美好时光现在又一幕一幕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弯弯的山路,月亮湖,那些依山而居古朴的小建筑,还有我们在市里走过街道,那个离你们家不远的小山岗和河道,你送我时站过的站台……是呀,小慧,我就要离开你了,这真是人生的无奈呀,这真是人生的遗憾呀,小慧,人生有很多遗憾的事情,我觉得这一生我不能拥有你才是我最大的遗憾,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如果我们有幸相识,那我就一定要和你结婚,我们整日厮守在一起,我们白头到老,可是……人生真是有太多的遗憾。小慧,我就要走了,这趟北去的列车就要把我带走,可是我的心却留在了你的身边。小慧,你看,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你看我真不像个男人是吧,好男有泪不轻弹呀,你看我?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眼泪模糊了你站在站台上的身影,小慧,你看到我那痛苦不堪的样子了吗?列车启动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只有把手中的手帕伸出窗外,让那红色的手帕在秋风里飘动,小慧,你看到那红色的手帕了吗?我一直那样举着它,举着它,那块你为我擦去眼泪的红色的手帕。列车越来越快了,我手中的手帕在秋风中发出了啪啪的声响,小慧,你听到了吗,那就是我呼叫你的声音呀……冬日的阳光给隧道外边的一些建筑涂上了一层浅白色的有些冷漠的色彩,那些建筑使走在隧道里的谭渔看上去有些失真。一些骑车越过他的男男女女正在弓着身子上坡,谭渔来到隧道口上停住了脚步,他站在那里看到隧道的横面上有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鸡公山啤酒誉满天下
谭渔现在已经记不起在那个连绵的雨季里喝过的鸡公山啤酒是个什么味道了,只是这个夸大其辞的广告让他觉得十分好笑。一些有关那个夏季在鸡公山上的往事在他的头脑里一闪而过,他再次看到了小慧那些淡蓝色的牙齿,他一边沿着蒙满灰尘的街道往前走一边想着,难道这次小慧会为我预备两瓶冰凉的鸡公山啤酒吗?
四
在谭渔的记忆里,小慧家的院子前应该是一片在落日的余辉中飘落黄叶的槐树林,可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情景却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不知道那些树木是什么时候被出掉的,在那片空地上他看到有一些民工正在挖地基,他不知道这些人将在这里建造一座什么样的建筑。谭渔想,这些民工肯定都是同那个脸上有疤的青年一样来自乡村,可是现在谭渔却没有把握认定他面前的大门就是小慧家居住的地方。
谭渔回头朝来路望了一眼,那个长长的坡路在他的视线里倾泻而下,在冬日下午的阳光里那些光滑的路面仿佛一片结冻的冰。小慧说,上了这个坡右边的那个大门就是我家的院子。谭渔说,就你们一家吗?不。小慧说,那是一个家属院,有三幢楼房,我家住在三号楼一单元一楼左手。谭渔站在大门里,他看到了院子里那三幢一字排开的三幢家属楼。谭渔一边走一边说,这是什么家属院?小慧说,我父亲单位的家属院,我给你说过,他在我们铁路局下面的一个仓库里开车。谭渔站在门前犹豫着,在这期间他看到有一个长了满脸皱纹的民工停住手中的铁锨用他脖子里的毛巾擦汗,尽管时光已经进入了冬季,可是那个劳动者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灰色浸着汗水的秋衣。在这世上,或许劳动就是最好的取暖工具了。谭渔一边朝大门里走一边这样想着。现在谭渔已经站在了那个用水泥抹成的大门的里边了,他看到了那三幢有些破旧的楼房。走在前面的小慧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来看了谭渔一眼,随后朝前指了一下说,就这。谭渔看到一些黄色的槐树叶子从他面前的空中飘过,他把左手中那袋水果换到右手上,伸手在空中捉了一片叶子,他说,都在家吗?小慧说,应该都在。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爸这两天没出车。谭渔来到第三号楼前,他看到钉在楼外墙壁上的标明楼号的牌子已经退去了原有的色彩,变成了淡淡的桔黄色,呈现出一副终日风刮日晒的样子。谭渔跟着小慧来到了楼道里,他站在那里看着小慧走到左手的门前,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把其中一把黄铜色的钥匙插进了锁孔。谭渔突然听到从屋里传来一声东西被摔在地上的破裂声,接着又传来了一个男人凶狠的叫骂声。谭渔看到小慧转动钥匙的手停住了,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小慧,怎么回事?屋里怎么回事?小慧皱了一下眉头,欢快的表情迅速地从她的脸上消失了,谭渔看到小慧生气的样子似乎更加好看。这时屋里又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声响,谭渔想,可能是一件瓷器破裂了,他听到那个男人又骂了一声,你死,你去死!你个婊子养的!屋里那个男人的叫骂声由于隔着两道门,显得有些压抑。谭渔有些不安地看着小慧,他在干什么?他看到小慧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两行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下来。谭渔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从屋里传出来,小慧的手抖了一下,她把钥匙从门上拨了下来,回身拉着谭渔就往外走。谭渔说,你应该进去看看。小慧说,他们常常这样。谭渔说,为什么?小慧说,闹离婚。谭渔试探着说,那个男的是谁?小慧停住了脚步,她擦了一下眼泪说,还有谁,我爸。我告诉你,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谭渔回过身来,他又朝楼道里看了一眼,那扇已经被岁月熏黑的防盗门静静地立在那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伸手按了一下门铃,他听到有一个女人捏腔拿调地说,你好,请开门。
在那个初冬的下午,谭渔终于来到了那个对他充满着神秘气息的门前,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那套房子的格局。你家房子有多大面积?在鸡公山上那条被秋日照耀着的草坡上,谭渔向小慧这样问到。小慧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远处山坡上那片变得像铁锈一样深红的树林说,那很重要吗?谭渔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小慧说,两室一厅。爸爸和妈妈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你收到的那些书信就是在我那间房子里写的。谭渔说,你的房子里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小慧叹口气说,可惜你这次看不到了。谭渔说,这次看不上还有下一次吗。小慧回头看着他说,还会有下一次吗?谭渔说,当然还有下一次。小慧不再言语,她把自己的头枕在谭渔的腿上,她闭上了眼睛。谭渔看到阳光照在了她的脸上,他突然发现小慧的眼睫毛是那样的漂亮。谭渔一边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一边朝远处的山坡上看,那片铁红色的树林再次使他惊叹不已。他想,如果我们在那片深红的树林里,脱下衣服在丝丝缕缕的阳光里做爱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呀。谭渔这样想着浑身都燥热得难受,他看着面前生满了铁锈的防盗门,使他再次想到了鸡公山上那片离他十分遥远的深红的树林。这时他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个轻微的脚步声。是你吗,小慧?谭渔听到里面木门上的暗锁响了一下,他看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身穿粉红色睡衣的女孩出现在防盗门上的空格里,她用惺忪的目光看着谭渔,她说,你找谁?
谭渔感觉到她说话的声音和小慧的十分相似,他说,小慧在这儿住吗?谭渔看到她用左手的小拇指撩了一下散落在额头上的长发,然后说,哦,你就是谭渔吧?
女孩的话使谭渔感到十分意外,他说,是,小慧在家吗?
女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随手拉开了门,她说,请进。
谭渔侧身走进屋里,他闻到了一种粉质的香气,这和小慧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十分接近,他朝屋里看了一眼,由于屋里的光线暗淡,他没有看清屋里的格局和摆设,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又一次问到:小慧呢?
女孩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她说,我见过你。
你见过我?女孩的话使谭渔感到意外,他看了她一眼,那个女孩正面对着墙壁半侧着身子往一只怀子里倒水,松散的睡衣吊在她的身上看上去很容易使人涌起一种激情,小慧穿上睡衣也是这个样子吗?谭渔说,你在哪儿见过我?
那个女孩把倒了茶水的杯子放在茶几上,所问非所答地说,你和照片上长得不是太像。
谭渔笑了一下,他说,是吗?
那女孩说,但是没有照片上的潇洒。
谭渔感到她说话很有个性,他说,你是在小慧那儿看到的?
女孩说,你们在鸡公山拍的那几张照片我全看过。说完她就直直地看着谭渔,现在谭渔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发现这个女孩长得和小慧很有些像,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谭渔说,不知道。
那女孩说,我叫小红,是小慧的表妹。
谭渔说,小慧的表妹?她在哪儿?
小红说,她今天早晨去明港了。
去明港?那个脸上有疤的青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去明港有事吗?她昨天在电话里说在家等我呀。
小红说,我知道,你昨天打电话的时候我知道,她走的时候安排我在家等你。
谭渔说,你一直在家吗?
小红说,是的,我在家睡觉。哎,半个小时以前你是不是往这里打过电话?
打过,谭渔说,可是没有人接。
那个时候我刚刚睡醒,等我起来接的时候电话铃又不响了。
谭渔说,哦,是这样。她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小红说,没有。
谭渔说,她有很急的事吗?
小红看了他一眼在沙发坐了下来,她伸手拍了拍另一只沙发对谭渔说,坐下,坐下我告诉你。
谭渔在沙发坐下来,他看到她又用左手撩了一下额头上的长发,然后说,你别紧张,谁也说不准自己身边会突然发生点什么事儿,是不是?你这当记者的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谭渔朝她点了点头,你说。
小红说,我舅舅是个司机这你知道,他昨天开车去了明港,谁知走到半道和一辆贷车撞了,车翻进沟里去了。
谭渔咦了一声,他有些紧张,碍事吗?
小红说,他在医院里,所以小慧不得不赶去。
谭渔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哪个医院?在哪个医院?
小红说,我也不知道。
谭渔说,她没有电话打过来吗?
没有。小红说,所以你得耐心地等待。说完她把那杯茶水往谭渔的面前移了一下,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焦急,我理解你的心情。
谭渔看了她一眼,说,她母亲也去了?
小红说,不,他们离婚了,半年前我舅妈就去了广西她姐那儿。
谭渔叹了一口气,噢……可小慧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件事儿。
小红站了起来,她说,所以世上有很多让我们想不到的事儿,你说是吗?谭渔看着她走到一个门边,伸手推开了那扇门,她说,你路上一定很累,这是小慧的房间,你就过去休息一会吧。说完她伸了一个懒腰说,我再去睡一会儿,晚上我还要去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