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走进另一间屋子里,谭渔看到她在门边回头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把门关上了。谭渔感到有些热,这里已经供暖了吗?他一边想一边脱去自己的外衣。
客厅里静下来,他坐在沙发上,透过那间半开的门,他看到了一只床的一部分,那只床上铺着一条粉红色的床单,床头上放着一只粉红色的枕头,那枕头让谭渔的心突突地猛跳了几下,小慧,这就是你的闺房吗?你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慢慢地长大的吗?你的肌体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慢慢地变得丰满起来的吗?谭渔站起来,他朝那扇门走过去,在那瞬间里,小慧那口淡蓝色的牙齿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五
这是一间大约有十平方左右的房间,当谭渔走进来的时候,他才看到窗子上挂着一条红色的窗帘,可能是窗外阳光照射的缘故,那挂窗帘仿佛放出了一种红色的光,因而屋里的每一片空间都被淡淡的红光弥漫了。谭渔在房间的门口停立着,屏着气,他想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他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气,那香气仿佛是从小慧身上散发出来的,尽管现在他已经记不起来那种香气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发出的,但他敢肯定那就是小慧所使用过的品牌,他似乎熟悉这种气息。是呀,小慧才离开这里不久,这里肯定还存留着她的气息。谭渔的目光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寻视了一遍,一张床,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里,床上的被单和枕头现在又变成了白色,他想,这可能是那个窗帘的缘故。小慧,每天你都是在这张床上歇息吗?如果这张床属于我们两个……
谭渔看到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小镜框,镜框里的那张照片使他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他和小慧坐在山坡上一片满是秋草的空地上,画面上的草地一片金黄,他们的后面是一片绿色的松柏树林。他和小慧在那片草地上坐下来,小慧对那个离他们不远的摄影师说,就这样。谭渔看到有一束阳光越过摄影师后面那座欧式建筑的房顶照过来,使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因而留在他印象里的那个摄影师的面目也混沌不清。自从他们上山之后,那个长了一脸瘦肉的女摄影师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她已经为他们拍下了好几张照片了,现在他已经有些讨厌那个跟在他们身后的瘦脸女人了。他对小慧说,我们应该租一架照相机,可你就是不听。小慧看了他一眼说,这不是很好吗?谭渔看了一眼那个瘦脸女人,他真的十分讨厌这个女人,为了挣几个钱她就像一条狗跟在他们的身后,但是谭渔没想到她的摄影技术却十分出色。我真是太喜欢这些照片了!小慧在一封信里这样对他说。可是谭渔怎么也没有想到,小慧会把他们的合影装在镜框里,放在她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地方。谭渔在桌前坐下来,伸手把那个镜框拿起来,他用手指抚摩了一下小慧的脸庞。小慧笑得是那样的开心,鸡公山的秋风吹扬着她的头发。这个乳白色的镜框一尘不染,小慧,你昨天一定还小心地擦过这个镜框,是吗?你把照片摆放在桌子上,这说明什么呢?你每天都渴望见到我吗?可你从来没有对我表明过这样的心机,小慧,我的爱!小慧,我的小宝贝,你现在在哪儿呢?你父亲他有危险吗?你也应该知道我已经到了,你应该给我来个电话,告诉我你在哪里,只要知道你在哪里,我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到你的身边,小慧,我有些忍受不住了……
谭渔把照片放回到原处,然后用手抚摩着光滑的桌面,桌面上还摆放着一些女孩子使用的东西。这是小慧每天都要使用的桌子和椅子吗?是的,小慧每天就是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让我看着她学习,她累了就会看一眼我们这张在鸡公山上的合影吗?谭渔似乎感觉到了小慧昨天留在这桌子这椅子上的体温。小慧,你寄给我的每一封信都是在这张桌子上写的吗?谭渔,今年的第一场雪就在今天早晨降落了。我懒得起床,昨天我已经睡了一个下午,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是那么嗜睡,除此之外没有干任何事情的欲望了。妈没有喊我,我也没打算去上课,一想到屋外的冷我就不寒而栗。很小的时候我就怕冷,一到冬季我就恨不得把自己藏在被窝里不出来。现在南方的人还穿着短袖衫,从大姨寄来的照片中我发现了这一点,因此我便非常想上南方去避冬。我听到了从二楼传来的缠绵温婉的歌声,都是一些三十年代旧上海的歌。我发现老一代的人很缅怀过去的时光。大姨从广西来的时候,专门从二楼录了几版旧曲子,她说,那代表他们的那个时代。谭渔,你说,什么东西能代表我们的这个时代呢?大姨是个很纯情的老太婆,她经常对我讲她和大姨夫参军时的爱情故事。后来大姨夫死了,在1973年,他从楼上跳下来,原因是他在外边受了耻辱,回到家后大姨还不准孩子们理他。1973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大姨夫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大姨在给我讲述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有些时候我就产生出一个想去那个遥远的南方去陪陪她的念头。现在已经是十点钟了,爸推开我的房门,他看到我还躺着,就骂了一句,妈的,几点了还不起床?于是我只好慢悠悠的起床。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令我讨厌的就是我爸,为此我常常发誓要离开这个家,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父亲很沉闷,虽然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沉闷,但我觉得他是一个活得不如意的人,只是我并不同情他。同样的事情同样的人生,别人可以活得快活,他为什么不可以……每当谭渔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会一次又一次重复阅读小慧写给他的那些信件,他能清楚地记起那些书信的某些部分。
谭渔从椅子上站起来,他重新审视着屋里的一切,现在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使他感到亲切,惟独就缺少它们的主人。小慧,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这里呢?你心里很清楚我现在应该就在你的房间里,可是你为什么就不打过来一个电话呢?你爸爸他很危险吗?你真的抽不出一点空来给我打个电话吗?他盼望着能有电话铃声响起来,可是没有。他静静地立在那里,他想听到一点声音,哪怕是一点点声音也能给他带来一点安慰。小红在干什么?她真的睡着了吗?
谭渔轻轻地拉开房门,来到客厅里,她看到小红的房门关闭着。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房门,小慧怎么从来就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个和她长得很像的表妹呢?长久以来我都渴望着能和小慧单独地待在一个没人打扰的房间里,可是等我来了小慧却离开了这里,如果把小红换成小慧我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正在拥抱?我们正在做爱?我的上帝呀,请你来安抚一下我这颗焦渴的心灵吧。谭渔望着那扇静止不动的门,他想,她真的睡着了吗?她睡觉的姿势和小慧很相似吗?她那藏在粉红色睡衣里的肉体……谭渔的身上又一次涌过一阵热潮,他身上的肌肉都在乱跳,如果她是小慧……谭渔忍受着一种欲望的煎熬,他拿起自己的外衣走向门边,他想,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我真的快忍受不住那种欲望的煎熬了,小慧……谭渔轻轻地拉开那道木门,他渴望着看到小慧就立在门口,他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仍旧怀着那种希望。谭渔站在门边迟疑一下,一种孤独感突然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想,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不然我真的会发疯的。谭渔轻轻地带上房门,来到门洞里。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盼望着屋里的电话铃这个时候响起来,但是他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谭渔想,或许她真的睡着了,她上的是夜班。她干的是什么工作呢?谭渔一边走一边想,可是他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谭渔来到大门口的时候,那些民工还在不停地挖着地基。从那条斜坡的街道上开过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但是他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身影。太阳已经落到一些建筑的后面去了,那些建筑在谭渔的视线里现在呈现出一些简单的轮廓,有一丝凉风钻进他的衣袖里,他感觉到有些寒冷。他看了一眼那些挥汗如雨的民工,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已的老父亲。他老人家这个时候或许正在菜地里储藏大白菜呢,他老人家或许也是挥汗如雨,他老人家今年都快八十岁了,还在地里劳动。接下来他很自然地就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这个时候妻子正在跟儿子唠叨着我吗?儿子说,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就这两天吧。他知道他们都在盼望着他能早点回到家里。可是我却跑到这里来了,我来这里干什么?是什么指使着我来到这里呢?是爱情吗?我都四十多的人了,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是一个灵魂非常肮脏的人吗?谭渔一边沿着那条他和小慧走过的道路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着,最后他来到了那条河道前。那个秋日的下午他和小慧从她家门口走出来之后就来到了这里。
河道里的情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河道里已经干涸。小慧说,冬天里,我常常穿过宽宽的河底到对岸那片长满了黄色的枯草的山坡上去,你还记得我寄给你的那张照片吗?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那就是在那儿照的。谭渔说,我们现在能去那儿吗?小慧说,你看呢?谭渔看了一眼那些从河道里流过的河水说,我不知道。小慧说,你是明知故问。说完她拾起一块小石头扔到河水里去了。她说,你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吗?谭渔说,从哪儿流过来的?小慧说,从我们相识的地方。谭渔有些激动,你说这水是从鸡公山上流下来的?小慧说,我们明天故地重游好吗?谭渔说,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我们现在去不好吗?小慧说,那不行。你得先找个旅馆住下来,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谭渔有些迫不及待,他说,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小慧说,我们现在吃水果,好吗?小慧说着从谭渔的手中接过那袋水果,朝河水边走去,他看到小慧走到水边,放下水果袋,搂起她的长裙,在水边蹲下来,在河水里洗水果。他看到小慧的肌体被她那条黑色的紧身裤绷得紧紧的,他想,她的肌体摸上去一定十分的光滑。
六
谭渔没敢在河道里久留,他想,说不定在我刚出来的时候小慧就回来了,她现在一定在家里很焦急地等待着我。他匆匆地赶到小慧家门口的时候,房门仍旧关闭着。小红起来了吗?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按响了门铃。门铃还没有响完,房门就拉开了。谭渔看到小红的手里拿着一只口红出现在门口,她的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粉红色的睡衣,她似乎闻到了从她的睡衣里散发出来的暖烘烘的气味。
小红一边拉开房门一边说,你干什么去了?
谭渔说,我出去走走。
小红似乎很生气,为什么不说一声?
我想你睡着了,就没打拢你。
小红说,我还以为你是个骗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呢。
谭渔笑了一下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现在这人,你能看出来他是干什么的?小红说着就往小慧房间里走,你看我是干什么的?你看得出来吗?
谭渔说,看不出来。
小红走到化妆台前停住了,她回过头来看着谭渔说,我是三陪小姐,你信吗?
谭渔笑了一下说,你真会开玩笑。
小红在化妆台前坐下来,对着镜子化妆,她说,看看,我就知道你不信。
谭渔心里挂念着小慧,就说,小慧回来了?
小红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她先往嘴唇上涂了口红,又把双唇合在一起相互磨动了两下,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谭渔说,好看吗?
谭渔站在那里,他闻到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玫瑰色的香味,这使他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他想对她说,很漂亮。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小红又回过头去,面对着镜子。谭渔看到镜子里的女孩相貌确实不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诱人的光彩。或许是我的脑海里一直装着小慧吧,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她的美貌呢?她和小慧似乎有很大的区别,从她的身上你能感觉到一种灼灼逼人的力量。她总是避开你所关心的问题,来显示着她的与众不同。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谭渔朝屋里看了一下,他很想看到小慧回到这里的痕迹,比如说有一件她脱下来的衣服,或者她带回来的坤包什么的,他仍渴望着现在就能看到小慧。他看着她软软的后背说,有她的消息吗?
小红坐在那里没有动,她一边化妆一边说,你很想她是吗?
谭渔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当然很想她,不想她我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可是谭渔没说,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看到小红的长发从两肩垂到前面去,她白色的脖项被灯光映照得像瓷器一样光滑,那白色的脖项使他更加不安。现在,这个陌生的女孩离他是这样的近,他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粉质气,她仿佛一团迷雾,是的,一团迷雾,她的话语,她的气息,她的行为,她的肉体,这些无形中对他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那谜团诱惑着他,他知道那可能是一道深深的沟壑,也可能是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我能跳下去吗?他强忍着把目光从她的脖项上移开,他看到了屋里的一切都被灯光照亮了。谭渔抬头看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起了灯,或许在他没有回来的时候小红就把灯打开了。谭渔注意到窗外的光线已经暗淡了许多,一种焦虑袭上了他的心头。他叹了一口说,她就没有打个电话过来吗?
小红从化妆台前站起来,看来她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在灯光下她像一只刚刚绽开的荷花。她看着谭渔说,打了。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
她在什么地方?
也没说。
谭渔有些焦急地说,她没说在什么地方?那她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