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郑燮依然还是身健笔健。然而岁月无情,人事更替。李方膺去也,此后黄慎离开扬州回了福建老家。就在郑燮与袁枚相逢后大约半年,在霜花轻洒的晚秋时节,唯一还活在世间的老友金冬心也无声无息地离他而去了。
郑燮此时连痛苦的感觉也已经麻木。他就像一潭无澜的死水,早已经习惯了孤寂中的平静。回想金农的晚境,那整个生命的寒冬,就仿佛是一个出家之人,过得是那样的清苦淡定。在郑燮的印象中,他似乎整日都在同佛相处:诵佛、礼佛、画佛,还无休无止地静心敛气抄写经文。原本喜欢热闹更喜好出行、喜好挥霍的那个金冬心似乎早已不复存在,而另一个于贫困清苦之中与佛相对的金农依然默默地活在人世间。郑燮面对他的造像,默默地为他祈福。
十四
……关山远,征人何处,九月未成衣。柴扉无一事,乾坤偌大,尽可容伊。但著书原错,学剑全非。漫把丝桐遣兴,怕有人户外闻知。如相问,年来踪迹,采药未曾归。
这是故乡黄昏的晚唱,更是郑燮生命的晚景。可谓是心事广袤连广宇。人入老境,万事皆通。
回顾来路,感到了许多的失误与遗憾,比如“著书”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而“学剑”则更是想入非非的事情。至于弄弦抚琴,就更是附庸风雅。理想之中的生活还是做个柴门野老,寄情山水,采药不归……然而,连这一丁点儿的理想也是难以遂愿。原因在于他还是有家室之人,便不能像金农那样安心隐居,一年到头,他仍旧不得不乘船往来于扬州与兴化之间,航行于曲曲折折的河渠水道中。
村外、城郊,时而传来亲切的鸡鸣狗吠,还有那熟悉的引车叫卖之声,往往勾起童年的记忆。然而,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他每次出行,都要在行囊中装些散碎银钱或糖果糕饼之类,随时分散给路上遇到的故人子弟或家乡贫儿。他便成了一个颇受欢迎的乡绅。其实他自己的生活也还并不富裕。
二月,一个晴和的日子,园子的鸟鸣带来了春的气息。郑燮昨夜睡得不错。早饭后感到浑身有了精神。他便吩咐童子沏茶,一边琢磨着要吟诗作画。
近来寂寞独处,饱受渴疾困扰。服药针灸,时好时坏。病病歪歪的,更加多愁善感。眼下茶才沏好,就听到叩门声起。原来是兴化老家的金谷香先生扶杖而来。郑燮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就琢磨着词句。随即书写一副七言联曰:
烹茶活火还温酒,洗砚余波好灌花。
此日,回到兴化。许多年了,那家老酒楼尚在。他进门环视左右,老老少少,全是些陌生面孔。年轻人都在尽情地饮酒划拳,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衣着简朴的孤老头子的存在。那年久变黑的粉墙上自己应酒家之邀书写的诗句尚在:
童仆飘零不可寻,客途长伴一张琴。五更上马披风露,晓月随人出树林。麦秀带烟春郭迥,山光隔岸大江深。劳劳天地成何事,扑碎鞭梢为苦吟。
他感叹着,复回到桌前坐定,呷一口老酒,慢慢地嚼着蚕豆,品着那五香的滋味。店家闻讯赶来,周围就聚了看客。又是喝酒书写,在一片喝彩叫好中,一醉方休,才被墨弟接回拥绿园中歇息。
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赃私遍鲁东。
板桥老人郑燮自赞又自嘲也。乾隆乙酉,客中画并题。
这一年,即乾隆三十年,公元一七六五年,直到梅花岭上的梅花再度开放,扬州至兴化的道上,人们也没有看到那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的身影。此时,他病卧在兴化拥绿园中,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忍受着疾病的折磨。但是他的心中,依然没有放弃对人生的思考与对艺术的追求。脑子里时常还会闪烁理想的光芒,呈现出欣慰的微笑。
十亩桑麻搆小园,自成农圃自成村。凡葩乱草何能入,惟有芝兰近竹根。
这其实就是郑燮理想之中的天国,他感觉到自己正朝着那里行进。就像入仕的门径,同样是十分的艰难。但是,他不畏征途艰险,依然前行不止。
茅屋一间,新篁数干。雪白纸窗,微浸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家僮扫地,侍女焚香,往来竹阴中。清光映于面上,绝可怜爱。何必十二金钗,梨园百辈,须置此身心于清风静响中也。
这是人间,还是天国?重病中的郑燮,显然已经是感觉到了自己就要离开这个纷繁芜杂的人世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里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没有贫富之差,没有贵贱等级之分,没有种族的歧视,没有算计与妒忌,没有势利与虚伪,没有贪婪与奢侈,没有勾心斗角溜须拍马,没有圈套与阴谋,更没有忧谗畏讥与失意烦恼……那才是能够使人“糊涂”的世界。
好友董耻夫的《扬州竹枝词》吟唱到九十八阕:
梦醒扬州一酒瓢,月明何处玉人箫?竹枝词好凭谁赏,绝世风流郑板桥。
老酒、美人、洞箫,依然围绕着这位自称其貌不扬,却是绝代风流的伟大思想家、艺术家,成为了他的标志与象征符号。他是出类拔萃的浪漫主义先驱,更是充满智慧与幽默诙谐的现实主义大师。他对于生与死的态度也同对待艺术的创新一样明智而坦然。在死亡面前,他显然是真正做到了从容面对,视死如归。他在重病甚至是弥留之际,还微笑着为自己作了一副挽联,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件作品,如同俚语山歌,更像是他的拿手小唱,曰:
张长哥,李矮哥,慢慢同行,胆小休教吓我;
地藏王,阎罗王,粗粗相会,面狠好不惊人。
作为一代艺术大师,郑板桥生命的最后一年,即一七六五年,七十三岁的老人,他在诗词书画创作上仍然没有停止奋力探索的脚步。在这一年中的最后日子里,他强忍病痛,留给后世的一张扇面、一副对联和一张墨竹,当属他告别人间的三件墨宝,臻于板桥书画的至高境界。
扇面是为蔚起先生写的:“雾里山疑失,雷鸣雨未休。夕阳开一半,吐出望江楼。”五言一绝,雨雾空濛,雷鸣电闪,残阳如血,声色呼应,堪称绝唱。且用墨清淡,行款随心,不板不凿,可谓神品矣。
对联则最为脍炙人口:“琢开云雷成古器,辟开蒙翳见通衢”,加以别开生面的边款,书法凝重不失飘逸,诗句写实意境浩渺,可谓人书俱老,实乃极品。
《墨竹》则题句为:“参差错落无多竹,引得春风入座来。”奋发自信,春风得意,全不像即将告别人世之病老所言,更见笔力硬朗挺秀,元气饱满充沛,与平日所画相比,更显苍劲飘逸。
郑燮这三件最后的墨宝,是他肉体涅槃前留给人间的精神舍利。充分展现了他“三绝诗书画,政坛一清官”的高超意境与思想品格,也呈现出他辉煌人生的最后高潮。
难得糊涂的郑板桥,终于达到了糊涂境地而长眠故土。一七六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他溘然病殁于拥绿园竹丛之中。按照他的遗愿,遗体安葬于兴化管阮庄的“椅把子”地里。坟旁植一片竹林,以遂老人遗愿。
为怀念先贤,他同窗之弟周榘画有一幅《板桥先生行吟图》。画面十分传神逼真,至今被人们奉祀于拥绿园中。郑板桥谢世后,风流余韵绵延三百年,收藏者、追随者、研究者日益众多。有关他为官、从艺的轶闻故事至今仍在扬州、兴化、潍县广为流传。兴化“郑桥板故居”与“郑板桥纪念馆”业已开放。扬州、焦山、范县与潍县也都有相应的纪念陈设。这位人格高尚、独领风骚的艺术大师,必将与他的大量作品一起,长留人间,成为永恒。
2014年6月31日完稿2014年9月4日改定于义耕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