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流水沧桑:江河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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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条大河,一方文明(2)

公元前5000年至前4000年,苏美尔人便在两河下游定居,公元前2250年,苏美尔文化达到顶峰。但到公元前21世纪,苏美尔人的帝国便莫名其妙地被灭亡了。开创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第二个辉煌阶段的,是地处两河中部的巴比伦王国,他们的国王汉谟拉比制定了一部著名的法典,史称汉谟拉比法典。公元前1650年,巴比伦帝国由他族消灭。公元前1300年,底格里斯河上游的亚述人开始崛起,到公元前8~前7世纪,亚述人的帝国达到鼎盛时期,此为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第三阶段。公元前612年,迦勒底人推翻亚述王朝,并建都巴比伦,复兴巴比伦文化,不过一百年,又覆亡于波斯人手中。公元前330年,亚历山大大帝征服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将领塞疏古为统治者,直到公元纪年开始,史称塞疏古时期。

美索不达米亚的文明终结了。

这一段简短的叙述,其实蕴含着少有人提及的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创立——至少到第三阶段即底格里斯河上游亚述人的崛起为止——是始于两河下游并在征战挞伐中向中游、上游回溯的。

诚如不少论家已经指出的那样,美索不达米亚与古埃及一样,有先进的农业,得河水之利,但同样是河,其性格却大相迥异。尼罗河定期泛滥,使古埃及人有规律可寻。而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却是绝对喜怒无常,河水的涨落几无规则。这样的不同的河流的态势,便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一个地域的文明的进程,以及保守或开放的取向。

苏美尔人在两河下游的开发所依仗的是土地和水利,因此他们创立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第一个里程碑,但,文明发达的一个必然的副产品是人口增多,他们只好砍伐森林以得到土地,使之能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这时,尚未开发的两河中部的巴比伦王国的兴盛,是可以想见的。不过这两个帝国的灭亡却都是因为蛮族入侵,蛮族因何入侵不能略而不提:为了两河的水及两河之间的土地。于是,美索不迭米亚文明的历程便溯流而上,被推到了底格里斯河的上游,盖因为下游及中游的开发乃至辉煌,像熊熊的火一样,辉煌是辉煌过了,能源的消耗却也加速殆尽了。

辉煌迅速的,灭绝也迅速。

但,我们对这“灭绝”稍加细察的话,确切地说应是指一时繁华的物质文明的灭绝,比如巴比伦城、巴比伦空中花园等等,但汉谟拉比法典不会灭绝、文化不会灭绝。当然,物质与文化又是不应绝对分离或排斥的,倘若巴比尔城存在得更久一些,说不定还会有一部巴比伦法典,或美索不达米亚史诗问世也未可知。

不过,从尼罗河与两河的不同特性中,这两处文明的特点和性格,已经昭然于世了。前者是稳定、泰然、心平气和若金字塔;而美索不达米亚,则如同两河涨落的随意性一样,再加上没有天然屏障御敌,频繁的王朝更替,便显得忧心忡忡,消沉灰暗。

不知道底格里斯河几时暴涨,不知道这个城、这片地几时又被蛮族强占,两河沿岸的美索不达米亚人,便把目光投向夜晚的星空,希望从中得到启示,在他们看来,人世间的一切秘密全都隐含在天宇之中,众星便是一切。

他们放弃了古埃及人的几何学,他们观察、测量星空,发达的占星术演化成举世无匹的天文学。

两河流域也真是仰望星空的好去处。

这里空气清明,夜晚繁星闪婚。沉默、深邃、神秘而又阴暗的夜空,使美索不达米亚人的眼睛发亮,精神有了依归。他们——尤其是僧侣们——坐在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岸边,静观默想,把斗转星移记录在泥板上。月亮的圆圈中似乎还描出了环形山的轮廓,而记录在泥板上的夏夜和冬夜的星空则有着细微的差别。夏夜明亮的牛郎织女星一到寒夜便黯淡了,它们怕冷吗?

天狼星和猎户座取而代之成了人视野中的最亮的星。

公元前2000年,美索不达米亚人便划出了太阳在恒星背景下运行的路径,天文学称之为黄道,并将黄道带划分为12个星座,每月对应一个星座,美索不达米亚人为这12星座都标以特殊的符号,有的则类同象形文字。这些符号,即黄道十二官,以及美索不达米亚人将圆周分成360度,1小时分成60分钟,1分钟为60秒,七天为一星期等等沿用至今。

这真是文明的久远啊!

更加难以想像的是那些坐在河边的观星者,绘制在泥板上的日月运行表,从表中可以查出太阳月运行度数、昼夜长度、日月速度、朔望月长度、黄道与地平的交角、月亮的纬度等等。

美索不达米亚人的擅长观星和天文,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宇宙观上的飞跃。要而言之,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宇宙和天体是浸泡在两河之水中的,湿漉漉的神话世界。巴比伦人认为,天地皆在水的滋润中,地是浮出水面的,天是一个半球状的天穹覆盖在水上,水之外则为众神的发号施令处。神即是太阳,月亮和星星,他们每日出巡,权柄在握,所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谁推翻谁,谁又做了新皇上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便是众星的运行,探测他们的轨迹便能明白人间祸福。

迷人的美索不达米亚!

骄傲的现代人,真应该偶尔想起,那两条河,那些河边的观星者,他们身边的泥板。因为占星术和天文学,美索不达米亚的泥板不仅珍奇而且高贵,相比起来今天可以随意挥洒的纸张以及电脑,不能说一文不值也是贱得可怜了。

据《科学的历程》作者吴国盛先生说:“到今天为止,人类还可以说处于铁器时代,钢铁产量依然是一个国家国力的象征。而三千多年前,美索不达米亚人就已率先走进了这个文明时代。”

虽然这一页文明史上让后来者瞠目结舌的篇章,没有能挽救巴比伦的毁灭,却还是极大地荣耀了巴比伦。更何况,毁灭的是君王与大城,而作为文明内核的文化又怎么能毁灭呢?

冶铁术的发展,使美索不达米亚人很早就建立了城市,当时巴比伦城不仅有石板马路,还有地下水道,新巴比伦城墙为三道,共有三百多座塔楼,一百多座城门。城门的横梁和框架都用铜铸造。城中最高的建筑物是始建于公元前3000年的巴别塔,最奢华的足尼布甲尼撒国王为其宠妃修建的人造山顶上的空中花园。这一切,连同新巴比伦城,均为当时世界之最。

巴比伦是注定要毁灭的,因为它奢靡。

美索不迭米亚泥板是注定要不朽的,因为它沉默。

这就是历史的选择——随手毁弃了物质。

精心保存了文化。

关于这一点,梁启超有精辟的论述道:

国“千门万户”的未央宫,三个月烧不尽的成阳城,推想起来,虽然不必像现代的纽约、巴黎,恐怕也有他的特别体面处,如今哪里去了呢?罗马帝国的繁华,虽然我们不能看见,看发掘出来的建筑遗址,只有令现代人吓死羞死,如今又都往哪里去了呢?远的且不说,维也纳、圣彼得堡战前的派势,不过隔五六年,如今又都往哪里去了呢?可见物质文明这样东西,根底脆薄得很,霎时间电光火石一般发达,在历史上原值不了几分钱。所以拿这些作进化的证据,我用佛典上的一句话批评他:“说为可怜悯者。”

世界另一个古文明的发源地印度次大陆,是一样迷人而又使探求者眼花缭乱的。它的极为复杂的地形、地理条件的悬殊,会使人困惑不解:文明的脚步是怎样在这块次大陆上蹒跚而行的?

它北枕喜马拉雅山,南接印度洋,东临孟加拉湾,西濒阿拉伯海,在这天然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如果不是两条大河的奔流、贯通、孕育,又怎么谈得上印度古文明的发生和发展呢?

而这两条河,它的萌生地,它的源头,是有着足够高度的、并且是气势不凡的——西北部的印度河发源于冈底斯山流人阿拉伯海——中北部的恒河发源于喜马拉雅山南坡流入孟加拉湾。

史书所说的印度古文明,便发生在印度河与恒河形成的土壤肥沃、气候湿润的冲积平原上。

印度的人种与民族和印度的地理环境一样复杂。

印度社会等级森严的种姓制度,会使人想起印度大地上的高差,嶙峋地耸峙,无奈地低落。

从某种意义上说,印度是一个庞杂的仿佛是造物主漫不经心地随意摆放而成的一个国度,它从未有过高度统一的中央集权,它一任大小王国林立,它连统一的语言都没有,各部族使用的方言超过150种。印度次大陆本身就是世界三大人种——尼格罗种,蒙古人种和高加索种——的交汇处—再加上外族入侵和殖民统治,印度之人种繁多血统复杂,有“人种博物馆”之称。印度人的种姓等级由高至低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婆罗门即僧侣,此一种姓颇有点中国时下常说的“上层建筑”的意味,从事的是文化教育和祭祀活动;刹帝利即武士,除了打仗还担负行政管理;吠舍即平民、经商者;首陀罗便是所谓贱民,从事农业及手工劳劫。种姓世袭,且不得通婚,高贵者万代永续不移,低贱者累世不得翻身,看起来,这在今日之世界既很特殊也很可怕,但印度又是人口最多的议会民主国家,圣雄.甘地则是所有不同种姓的印度人心目中不朽的精神领袖;而恒河,不仅是印度教徒,几乎所有的印度人都视之为圣河。

印度可以且应该为佛祖释迦牟尼而充满自豪,关于释迦牟尼的传说,他的出家、过河、坐悟,他和他的菩提树,不仅整个亚洲乃至世界各地都在传扬、生根。

佛陀时代(公元前563年至前483年)也许是印度文明史上最具典型性的独特时代,各种寺庙,各种传经、讲道,各种宗教,各种宗教中的各种派别,没完没了地坐而论道,激烈而有礼貌的辩论,是印度宗教文化中的一件人事,靠的是知识、学问,辩才、以理服人,为什么如此津津乐道?为的是来世,而今生并不重要,他们并不看重现世的物质需求,总是在求索来世之学,用梁启超的话说,“为的是宇宙真理”,“人类应做的事业”。

宗教在印度大行其道,有数不清的各教各派的经卷,最常见的思想是善、静与忍。尽管到20世纪末,这个世界是有神的还是无神的,刨生的还是进化的仍然莫衷一是,但,我们不能不对人类先贤创立宗教的探求表示钦佩,因为他们在精神层面上对世界善与恶的区分,以及积善修行以为来世、为众生的终极关怀,仍然充满哲理和大慈大爱的人情味。

宗教是广泛意义上的文化。在印度的各种经卷中,还掺杂有宝贵的科学知识,吠陀时代的《绳法经》中有几何学,耆那教经典中提到了圆周率,而公元前200年的《昌达经》中有印度最古老的帕斯卡三角形。

印度佛陀时代的僧侣们以行善为完全的本意,除了从精神上解脱众生痛苦之外,还致力于医学的研究并实践,并且有了医科学校和专职行医的医生,公元前6世纪的名医阿特里雅就曾名噪一时。

在相当漫长的岁月里,印度是这样一个国家:物质上是贫穷的,精神上是丰富的;种姓等级制度是严酷的,宗教信仰是自由的;自然环境是艰险的,心灵世界是宁静的;现世是丑陋的,来世是美好的。

印度人把圣洁、美好的一切,都寄托给了圣河——恒河。

印度教认为,印度人不光靠恒河活着,即便死去,也需用圣河之水清洗一生的罪过,如是,则灵魂便能无阻碍地进入天堂。更有笃信者以为,无论得了什么病,都能在恒河中一洗了之。恒河,不仅灌溉着两岸的土地,及数以亿万计的印度人的饮用之源,也是治疗疾病、抛洒骨灰、乃至浪托浮尸直达天庭的一条举世皆无的大河。

你无法想像,为什么那些教徒都以死后骨灰撒入恒河为最后的安慰?

你更无法想像,那些自知不久于人世者,奄奄一息之际不远千里想方设法来到恒河岸畔等死,没有悲伤却有欣慰。

恒河边上的亚麻油灯啊,那是灵魂的闪烁吗?

人死后都要点燃一盏亚麻油灯,放在死者生前住过的房间里,然后把死者抬放在铺着绿香蕉叶的地上进行最后一次沐浴,涂上檀香粉,穿上新衣服或者用裹尸布裹扎,进入火葬场。当死者的长子举起圣火把点燃木柴堆时,也把大米、豆子和面饼扔进大火,让死者在去天堂的路上有饭吃。尸体燃化后,还要在骨灰上洒牛奶和椰子水,以滋润火焰熬炼之后的灵魂的干渴。

然后,撒向滔滔流去的恒河。

人的社会总是千差万别的,在把骨灰投进恒河之前,印度森严的等级和由此衍生出的贫富,仍然可以在焚烧尸体的木柴上留下印记口有钱的大户购买的是芬芳的檀香木,穷人只能买廉价的木柴,更有一文不名的便把尸体推进河里,任其漂流。

反正是回到恒河了。

恒河的波涛是平等、宽阔、自由地舒展着的。

无论对于高贵者还是贱民,那是唯一的最后的平等,在通往天国的波涛筑就的路上。

恒河,你怎么能不是圣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