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流水沧桑:江河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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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河回首(3)

上述种种均是后世之人描述的没有文字年代的历史,但,我们从二干多处原始村落残存的废墟中、石片、鱼钩、灰烬上也可以触摸到太古年代依然温热的气息,吃五谷、熟食而开始天下教化、文明初始、几十万年之后,我们今天的一日三餐不还是煮熟的五谷杂粮吗?问题只是:今天离开“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的家园美好生活,是更近了呢?还是更远了?

到得殷商时代,商王盘庚迁都殷墟(今河南安阳),故又称殷商,势力范围已达到太行山、泰山之间的华北大平原,陆续发掘出来的枕着黄河涛声沉睡了几千年的殷墟碎片、甲骨文和青铜器皿都在无言地倾诉对黄河的依恋——那是华夏古文明的灿烂发祥之地啊?

当时世界,除了埃及、巴比伦和殷商,更多的人类还处在鸿濛年代的边缘,过着原始人的生活。

殷商以后直至北宋,二千五百年间,黄河流域一直是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从西汉至隋唐十一个王朝均建都长安(今西安),其为王都的历史长达一千一百多年。而在洛阳建都有九个王朝代,九朝古都历时近千年,河图洛书至今仍为佳话。但细心的读者也许已经发现了,文明的中心、人类的脚步正向着黄河下游迁徙,直到北宋的建都开封,不妨说这是囿于环境和资源的损耗,在不堪重负之后的新的开发,文明还在延续,同时灾难也已经隐伏。

黄河的走向就是中华文明的走向。

黄河的沉重就是中华文明的沉重。

黄河的灾难就是中华文明的灾难。

本文限于篇幅,只略记本世纪70年代初到1996年二十四年间,黄河创下的历史上最惊人的灾难记录:下游18度河床干涸,河水断流。进入本世纪90年代,年年春季断流,而且断流的时间一年比一年提前。1995年,下游东营市比1994年提前42天断流;而1996年又比1995年提前了72天。断流的时间也愈来愈长,1995年已达180天,断流的距离为622公里,1996年到洛口以下全部断流,正在继续上延(《中国青年科技》1996年第4期)。

黄河断流沿岸,水的无比珍贵立显。

1996年5月,山东滨州、东营市一带所有的自来水龙头前,都排起了长队。人们忽然觉得黄河真是太重要了,而浑浊无比的黄河水也太可爱了!人总是在困境中才会想起本应珍惜的一切,无奈和焦虑如同候水的人一样,排着长队,渴比饿还难受。

人们再也不敢浪费水了,筹划着一盆水的重复、多种用途。黄河大堤上,翘首盼水的老乡呼喊着:“黄河啊,你咋就不来水了呢?”

山东人对黄河的感情可谓深厚而复杂。无论如何,全省农田灌溉用水的一半来自黄河,每立方米的黄河水可增加小麦产量0.85公斤,看着黄河又黄又浊,却也能使小麦的穗粒更加饱满而且金黄,这小麦的金黄与金子的金黄孰轻孰重,就看你怎么掂量了:有馒头吃的人可以没有金子,坐拥金子的人不吃馒头行吗?

青岛、烟台等地丁矿企业集中,黄河断流一天,损失以百万元计。

人啊,你要记住盼水的时刻。

人啊,你要珍惜有水的光阴。

黄河断流意味着什么?

倘若有一天,这一条养育、滋润了从太古时期到今天的华夏文明的大河,成为内陆河、季节河,不再有黄河之水涌进渤海,缺水的黄淮海平原更加干旱,盐碱地扩大,地下水位变化,地面风蚀化面积扩大,下游及入海口水质恶化,海岸变迁,入海营养物减少导致多种生物消亡外,从整个生态环境和民族心理意识而言,无疑是一场旷古未有的大劫难——一处巨大的家园破碎了——一个悠久的文明中断了。

所谓“再造辉煌”等等豪言壮语,如果离开了特定的地理环境——僦像假如没有黄河长江的倚托——那就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连生命之水都没有了,何论其它?

断流的黄河用断流告诫人们:黄河之水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黄河上游的来水量逐年减少,而下游的引水量则逐年增加。下面一组引自《中国青年科技》1996年第4期的数字,会告诉我们,在不远的将来我们是如何抽光引干黄河的:60年代引水24亿立方米,70年代为68亿立方米,80年代为100亿立方米,1989年达到163亿立方米。至今全流域引黄水量已到270亿立方米。“引黄”工程还在扩大,笔者在西北荒漠采访时,为干旱所困的荒漠戈壁上的农民,无不把生存的希望寄托于“引黄”工程的实施,并视之为生命工程。

这些工程是:甘肃的引大入秦、景泰二期工程,宁夏盐池、环县、定边工程,引洮工程,内蒙。占河套扩建,下游“引黄”扩建等。预计到2000年全流域灌溉取水量达400亿立方米,上述工程全部完工后则为415亿立方米。黄河天然径流量只有580亿立方米,非汛期来水量占40%为230亿立方米。而引水则恰恰相反,非汛期引水占60%,到2000年达到240亿立方米。也就是说,非汛期的黄河之水引到涓滴全无,尚缺10亿立方米,黄河不断流还能怎么样?

黄河断流的原因看起来并不复杂,简言之,黄河下游因为高筑堤岸实际上是一条渠道式的河流,两岸基本没有流域来水补给,河道的水量完全取决于中上游来水的多寡、黄河流域位于东亚中纬度地带,是气候水文长期波动变化最显著的地区之一,从自然环境看,黄河水量有天然决定的丰水期、平水期、枯水期。近十几年正逢枯水期,本世纪80年代,主要产流区兰州以上产水量比60年代减少了5.6%,进入90年代又有减少,因而三门峡的来水量,80年代比60年代减少了18%。

一方面是天然降雨减少,而另一方面则是无视生态平衡的自然规律,在人口激增、迅速城市化的过程中,野蛮、无度取水。

80年代取水量比60年代增加了56%,为274亿立方米。下游引水增量最大达100亿立方米,其中2~6月的引水为60亿立方米,而花园口同期实测流量只有45~55亿立方米!

农田灌溉用水的浪费,已经呼吁多少年了。但迄今为止,黄河流域无论自流灌溉还是提水灌溉,统统都是满灌。河套平原每亩定额灌水量300立方米,比滴灌、喷灌多出十几倍乃至几十倍,再加上灌水渠道的跑、渗、漏,一方面是生命之水的紧缺,一方面是生命之水的挥霍与浪费,该是我们替黄河着想从而也是替未来及子孙后代着想的时候了。

我们在多大程度上了解或理解黄河,始终是一个问题。我们年复一年的勘查、测量、治理,是在人的价值观的驱使下,为了让黄河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是完完全全为人所用的;关于一条文化的黄河究竟与我们的民族精神,是怎样血肉相连的,现代人已经不再关心了;关于黄河自身的伤痛、重负以及衰老,我们习惯于熟视无睹;更不用说由黄河牧养的炎黄子孙为了流水与文明的永续,而怀着感激之情小心翼翼地牧养黄河了。

黄河只好断流。

让河床的一段赤裸裸。

让儿孙们看看无遮无掩的母亲河,是什么样子的。

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惊讶吗?托载黄河之水的河床,竟是如此破落!干裂的胶泥地被阳光蒸腾出鱼腥味,那裂缝深处,丝丝缕缕地飘散的热气是来自太古年代的叹息吗?没有水的载浮载沉时,渡船歪斜着,歪斜在几个淤积的沙丘旁,几只乌鸦在折断的桅杆上散步,那撕裂的帆篷还在期待什么吗?

有毛驴车、拖拉机,或者慢悠悠或者轰隆隆地驶过……有盼水者喃喃自语:“黄河水可是信水啊!”

黄河两岸的农耕先人根据不同时令以及庄稼,果木的生长过程,为不同时期的黄河来水,曾经取有极富诗意的名称,并流传至今。农人与黄河的情感可见一斑。

《宋史.河渠志》称:

黄河随时涨落,故举物候为水势之名:

自立春以后,东风解冻,河边人候水,初至凡一寸,夏秋当至一尺,颇为信验,故谓之“信水”。二月三月桃华始开,冰泮雨积,川流猥集,波澜盛涨,谓之“桃华水”。四月未垄麦结秀,擢芒变色,谓之“麦黄水”。五月瓜实蔓延,谓之“瓜蔓水”。朔野之地,深山穷谷,固阴冱寒,冰坚晚泮,逮乎盛夏,消释方尽,而沃荡山水,水带矾腥,并流于后,故六月中旬后,谓之“矾山水”。七月菽豆方秀,谓之“豆华水”。八月谓之“获苗水”。九月以重阳纪节,谓之“登高水”。十月水落安流,复其故道,谓之“复槽水”。十一月、十二月断冰杂流,乘寒复积,谓之“蹙凌水”。水信有常,率以为准,非时暴涨,谓之“客水”。

北宋一代,水患愈烈,君臣议事,必论黄河。商胡改道之后,有震惊朝野的三次回复故道的回河,与顺其自然的北流之争,结果是“执意要逆水之性,强使回河”,并且“要使河水回到已经淤高的故道中去”,“因而回河以后不久又改道北流了”。关于这一逆水之性的历史教训,左正言任伯雨在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论及黄河时,说得最为透彻了:

河为中国患,二千岁矣。自古竭天下之力以事河者,莫如本朝。而徇众人偏见,欲屈大河之势以从人者,莫甚于近世。

任伯雨所指的欲屈大河之势以从人者,即指北宋三次黄河决溢后的强行回复故道之举。

众人也会有偏见,屈大河之势以从人是万万行不通的,古人之言,今人当记取。

尽管如此,《宋史》仍然同样记录下了黄河一年中几个月来水特点的、诗一般的叙述和描绘。水啊,黄河水,浑水浊水决堤的水泛滥的水,却又足信水桃华水麦黄水瓜蔓水登高水,说不清也离不开的中国人和黄河水!

如今,不足黄河无信,而足人类不仁。

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我们还能有第二条黄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