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峡,截流在即。一次性的抢救地下文物在艰难而紧张地进行中。1994年,大坝坝址宜昌中堡岛的发掘使专家们瞠目结舌:新石器时代的残迹,夏、商、周、秦、汉、宋、元、明、清古文物遗存纷纷凸现,“活生生一部埋在地底下的《中国通史》”!就在笔者行文及此,拂之不去的感慨依然是:长江啊,我们认识你了吗?
长江是因为“长”而得名的。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长达6300公里的长,仅次亚马逊河与尼罗河位居世界第三大川,而长江流域的径流模数却以每公里每秒17.6公升而位居世界第一。
如同黄河一样,我们的先人也曾一次又一次地寻找长江之源,滔滔江水东流人海,溯流而上的行程可谓艰险之极,那流出之源究竟在何处?那流出之初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这一切,始终在神秘的氛围中蛰伏着,你可以远望,你可以想像,你只是看见峡谷深深,雪山皑皑…
汉代以前的《禹贡》有“岷山导江,东别为沱”之说,那是把岷江误认为长江的上源;汉代以后的《汉书》,第一次提出金沙江为长江之源;唐代的《蛮书》认为长江源自通天河。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万里跋涉之后在《江源考》一书中提出,金沙江、通天河足长江上源。清代《小方壶斋舆地钞》中,有长江源的描述,并指乌兰木伦河是长江正源。1949年前后的地理教科书说长江与黄河同源,前者源于巴颜喀拉山南麓,后者源于巴颜喀拉山北麓。
望源兴叹的历史终于在1978年夏天结束了。
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决心为长江真正地正本清源,并在1976年夏和1978年两度组织江源调查队,深入江源地区,以眼见为实作定论。雪山高处的江源终于露出了真相:长江上源深人青藏高原腹地的昆仑山和唐古拉山之间,这里有十几条晶莹清澈的河流,其中较大的为楚玛尔河、沱沱河、当曲。这三条河流中根据“河源唯远”的原则,沱沱河应为长江正宗之源。再沿沱沱河上溯,有东西两条支流,东支较西支略长,故长江的最初源头应为沱沱河东支。东支发源于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东雪山的西南侧,东支的上段是一条巨大的冰川,冰川融水,点点滴滴,涓涓细流,便是万里长江的初始流出。
你怎么会想到这点点滴滴便是长江之始呢?
你怎么会想到那涓涓细流便是大浪之初呢?
沱沱河的东西两支汇合后叫纳钦曲,下行24公里与右岸的切苏美曲汇合后才称为沱沱河。沱沱河继续自南向北流动,于葫芦湖附近接纳了江塔曲转向东流,当曲在囊极巴陇与沱沱河汇合,更名为通天河。从江源到囊极巴陇的沱沱河长375公里,流动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凭借宽阔的谷地,平坦的地势,缓缓流去,大有厚积薄发之势。各地中沙洲随起,汉道众多,水流时而分时而合,合则同气相求,分则同声相应,其分分合合状如姑娘头上的发辫,因而称为“辫状水系”。
长江江源地区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山有四十多座,各拉丹东雪山海拔6621米居群山之冠。那些白雪是去年之雪还是一个世纪、几十个世纪前的雪?或者是古雪与今雪的层累?时间凝固了,凝固成宽阔的冰雪覆盖区,发育出数十条现代冰川,冰川也是风姿各具的,有的如冰塔,气象庄严;有的如冰舌,晶莹剔透;有的如屏障,横空出世。它们都是一种存在,沉默、巨大且久远,它们小心地拱卫、滋润着另一个存在,冰雪融水,细小韧长,绵绵无期……江源地区四季如冬。
一条中国最长的大江是在冰雪之颠的严寒中孕育、流出的,似乎知道自己的使命,长江的初始条件便规定了它的初始流出是谨慎的、断断续续的、又是永续的,谁能确切地说出它已经流了多少万年还要流多少年啊!直到7月份,平均气温也在摄氏零度以下,只是白天因为太阳的强烈辐射才能达到零度以上,有限的冰雪消融,才有河水流动,但一到夜晚便重新封冻,流出凝固了,流出开始了。
所有的春华秋实,都在冰雪中的流出之后。
江源地区年平均降水量在200~400毫米之间,85%以上的降水集中在5~9月,而且以降雪为主,沱沱河的年平均降雪日为350天,即从每一年的8月16日开始,到次年的8月1日结束。也就是说,长江中下游承接滂沱大雨的日子,江源一带正下着鹅毛大雪,滂沱大雨有雨过天晴之日,那鹅毛大雪却兀自不停地飘飘洒洒。
从河源到宜昌为长江的上游河段。
从宜昌到湖口为长江的中游河段。
从湖口到崇明岛为长江的下游河段与人海口。
流出之初的涓滴与平静是短暂的,已经给定的地理条件注定长江从上游起便要汹涌澎湃,这汹涌澎湃中蕴含的巨大的动力,将要把长江的波涛一直运送到浩茫东海。
长江上游河段横跨中国地形的两个阶梯,不可思议地一而再的坠落,展示着大自然的天性与精神,人看见了那是因为看见了,人没有看见便没有看见,没有比大自然的展示更加真实而毫无功利之心的了。对长江而言,展示既不是形象也不是手段而是存在,与其说长江要展示,毋宁说天命让它展示。
你看最上游的沱沱河、通天河,因在高原顶部,离开流出之初也还不太遥远,流水依然是温和而平静的,仿佛是高原之上的徜徉者,悠闲而宽余。在曲麻莱与宜宾之间,是第一阶梯到第二阶梯的过渡地段,突变的地形顿时改变了长江的水性,咆哮奔腾干丛山峻岭间,即便面对重重叠叠的横断山区,金沙江却也如一把劈石削铁的利剑,分裂出万丈深谷。横断山北高南低,金沙江仅在650公里的流程中下坠了1400米之巨,平均1公里坠落2米多。金沙江水的雷霆万钧之力便源于这巨大的落差,一往无前的江水拍击悬崖,呼啸而去,水花飞溅达数丈,涛声轰然至十里。切开横断山的金沙江转向东流,依然奔驰于高山峡谷间。中外闻名的虎跳峡在石鼓以下35公里处,峡长16公里,最窄处为30米,两岸山峰高出水面2500~3000米。
你能听见水击石鼓声。
你不会看见虎跳峡谷处。
但,有过漂流者,和举世震惊的漂流,如今他们的灵魂还在漂流,漂流者的伟大是因为他们回到了或者至少寻觅过生命的漂流状态……宜宾以后,长江进入四川盆地,滋润并养育着天府之国。四川盆地周围环绕着海拔1000~3000米的山岭和高原,盆地的底部是连绵的丘陵、低山和小块平原的混杂。各条支流从盆地边沿向盆地的底部汇拢。长江在四川盆地接引了众多的支流,使水量较之上游河段猛增两倍多,蓄势待发的大江流水将要涌向三峡河段。
地球上只有几条举世仰慕的大峡谷,长江三峡便是其中之—。
长江三峡西起四川省奉节县白帝城,东至湖北宜昌市南津关,为峡谷宽谷相间的莲藕状河段,长约200公里。三峡河段是长江的又一个过渡河段,过渡总会别开生面,是新的更加有声有色的流动。三峡之后,中国地形的阶梯便告结束,从第二阶梯向着第三阶梯的坠落,使水量既已猛增的长江又一次从巨大的落差中,获得了巨大的激活生机的推动力。亿万年来,川鄂交界的褶皱带间歇上升,源源不绝的江水不断下切、撕咬,终于在水切岩开、水滴石穿之后,形成了长江三峡奇观。
瞿塘峡位处三峡西首,西起奉节——古夔州的白帝城——东至巫山黛溪,峡长8公里,窄处不足百米宽,是三峡中距离最短、航道最窄的一个峡谷,好一个“雄”字了得!
你怎么看瞿塘峡呢?
从地理看,它锁镇全川之水,亦如巴蜀咽喉,“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是也。
从山势看,上悬下削,壁立对峙,“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白帝尚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峰如城垣却又岌岌乎欲坠,在公元100年即汉和帝永安12年到晋太元2年,即公元377年间,三峡屡有崖崩山折(《水经注》),因而愈崩愈险,愈折愈奇。
从水情看,一川盆地之水,先后交汇,争相入峡,前呼后涌,熙熙攘攘,峡由水开,水为峡束,峡窄浪阔,波上峰峦,峡落水低,直闯地府,真个是“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却是因为“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溯逆将复船”,冲激、流转、骤升、急落,瞿塘峡里长江水,便一刻不停地作虎啸狮吼,望之眩目,闻之贯耳。
从人文看,大溪文化遗址的发掘可以追溯到母系社会在三峡的存在,及其向父系社会的变革。社会学家对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唯一发祥地的判断,多少影响了对长江两岸的发掘,并且始终缺乏想像力。但,三峡的神奇壮丽总是在提醒人们,它的人文历史的深厚,三峡两岸的地底下究竟为中华民族保存了一些什么?确凿的记载表明,自战国以降,古夔州和长江三峡,便是历代著名的诗人、文豪的兴会之地,由三峡赐予的诗思、灵感、情怀,至今仍然鲜活在文学经典中。以中国之大,没有一条河像长江这样催生了无数诗人,没有一处峡谷像三峡那样留下了众多璀灿的脚印,如屈原、宋玉、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黄庭坚、范成大、陆游、杨升庵、王士祯等等等等。
我们或可这样说,三峡的容纳、激荡、争流,山与水的相济相融,便是中国文化的一处源头的缩影,不知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因而,我们可以从杜甫在夔州写的《登高》为起点,远眺长江,近看瞿塘,时为唐大历2年即公元767年,杜诗云: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瞿塘峡的入口处双峰欲合,似开似闭,“不尽长江滚滚来”,那声音是听得真切,长江在三峡中的流程却因两岸峰峦的遮天蔽日,你即便登高也不得不借助于想像。瞿塘关又名夔门,是长江由西向东流经三峡的必经之路。江有万里,浪有千叠,唯此一门。北岸有山名赤甲,相传为古代巴人赤甲军的驻地;南岸的山峦南石灰岩组成,无论在阳光下和月光下都泛出银辉,人称白盐山。赤甲白盐,隔江对峙,北有红装,南有素裹。进得夔门的江水倾刻成为怒涛,不知道是感慨于峡谷的威逼和夹峙呢?还是因为波涛之间的相互冲撞、挤压而更加紧密?
清代诗人何明礼写道:
夔门通一线,怪石插流横,峰与天关接,舟从地窟行。
信哉!斯言。
瞿塘西口内侧的一处摩崖石刻又称粉笔石刻。
一抹横延千余米的大青石,石面光滑如壁,人称粉壁岩,刻有篆、隶、楷、行四种书法。最为醒目的是清代张伯翔所书“瞿塘”,刘心源手笔“夔门”,均是力透岩壁,古风荡漾。近代则有冯玉祥将军所书的“踏出夔巫,打走倭寇”八个大字。被称为摩岩奇珍的是《宋中兴圣德颂》壁碑,全文近一千字,大字寸五见方,小字指头大小,书法刚劲,石刻精湛。
瞿塘峡北岸,与孟良梯遥遥相对的是风箱峡。所谓孟良梯,是古代栈道的遗迹,而风箱峡则传说为鲁班存放风箱处而得名。它是通体陡峭的黄褐色大岩石,远望有明显而深刻的裂缝,这裂缝如在近处看,便是相当宽阔的了,因为这裂缝里面是外观酷似风箱的错落重达的长方形木匣。鲁班为什么要把风箱藏之高峡而不传之后人呢?
1971年,有三个采药者居然登上风箱峡,并取走了“风箱”,这些“风箱”是二千多年前古代巴人留下的岩棺,棺内有遗骨和殉葬品如柳叶剑、木梳、铜鞋等。考古学家认为,按当时巴人风俗,人死后将棺木悬葬于岩穴。送葬前,必得先在悬崖陡壁上凿出一条应是真正的崎岖小路来,一俟棺木安置停当,归程时必将这小路毁掉,以确保死者的灵魂能在江涛声中的安宁。
风箱峡同侧绝壁上的摩崖石刻为“天梯津镈”,“开劈奇功”八个大字。
白帝城至黛溪的航道滩多水急,水上木船的航程极为艰难,每到洪水季节便只有禁航。清朝同治、光绪年间,三峡沿岸的人民在没有烈性炸药和施工机械的条件下,用双手在绝壁上凿出了一条栈道。
水出瞿墉峡之后,怒涛稍稍安定,从一线天里挤进挤出的波峰也略为宽余,这是瞿塘峡和巫峡之间的二十多公里宽谷地带。
两岸风光也与瞿塘峡大栩迥异了:这一段南岸峭壁,北岸平坡;那一段北岸丘陵,南岸深谷。一高一矮,或险或缓,时危时安,不知道造化钟灵是怎样拿捏出无处不在的对称美的,只是让人觉得汗颜不敢想像,当峭壁悬岩沉思默想而宽谷长波丰盈地滚动之际,对岸的坡地上林草或荣或衰,稻麦或青或黄,溪涧或深或浅,清人傅家瑜有诗赞道:
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
田野纵横千嶂里,人烟错杂半山中。
宽谷中的巫山县城,原先大约是大宁河与长江交汇时留下的一堆沙丘,沙子的垒积和扩展,渔人和拾荒者的光顾,渐渐使之成为一座根基深厚的山城。新石器时期的石斧、石锛、石杵,有时会在洪水冲刷之后的山野偶然露面,几十万年了,太阳依旧,月光依旧,江流依旧,只是大片的林木早已颓然倒地,相比石器的岁月,大地竟是如此荒凉,人间又是这般热闹巫山城西的高邱山顶,有战国楚王行宫,因而高邱山又名楚阳台,后来修的一座庙叫高唐观。《巫山县志》收录有宋玉写的《高唐赋》、《神女赋》,当地的学者认为高唐即指巫山楚阳台,而台上观云变幻无穷便又有了宋玉笔下“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巫山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