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三峡胜景可以状物描摹,但我们很难想像长江之水又是如何使三峡的渔人、樵夫能吟唱出如此优雅的竹枝词的。还可以使人想入非非的是,古三峡两岸应是茂密的竹林之乡,男女相恋相约大都在竹林中,而或渔或樵的农夫也常在竹林中歇脚,这边竹枝轻摇,那边藕叶荷花,更有三峡中的浊浪拍岸、渔歌互答,竹枝词便油然出口了。与刘禹锡同时代的诗人于鹄在《巴女谣》中写道:“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竹枝词为三峡民间所有,应无异议。
刘禹锡做夔州刺史时,曾到建坪的一个小山村听竹枝歌,其吹笛敲皮鼓的场面诗人记之为“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此后刘禹锡便有竹枝词传世。白居易在《忆梦得》诗的自注中谓“梦得能唱竹枝,听者愁绝”。选录三首,均是白居易在夔州所写,得三峡古风湿润而有山野味。
其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其二:
山红桃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其三: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瞿塘峡与巫峡之间的宽谷,在地理学上名为“大宁河宽谷”。
你从大宁河身上便能看见长江的魅力,否则这一条发源于陕西平利县中南山的大宁河,为什么越过丛山峻岭,一路上聚合容纳,穿过巫山和巫溪之间的云崖险峰,奔驰五百公里而最后投入长江的怀抱呢?
它是长江三峡的第一条大支流。
多少年来,大宁河少为人知,就其雄伟、险要、壮丽等一切方面,它几乎是三峡的翻版。但大自然是从来没有复制品的,它从不打诳语,它就是真,因着真便有了自己。细察之下,这大宁河一样流在峡谷中,那峡谷却更窄更狭更曲,恍如置身峭壁走廊口大宁河的水或许是最可以自豪的,一年四季碧绿澄清,岩畔水草、河中卵石无不历历在目。而两岸石柱峭壁都在水中倒影着。大宁河的渡船在80年代仍然是古朴的柳叶舟,因其船身修长头尾尖翘像柳叶浮水而得名,柳叶舟船头的一柄长舵,颇似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劈波斩浪,神速灵活。
笔者泛舟大宁河上时,想到了“世外桃源”。
人啊,不能不感到渺小;现代科技武装的人,因着征服一切的狂妄与无知不仅更加渺小且猥琐、卑鄙;人可以污染一条河流,人可以炸毁一架青山,人能造出另一座山另一条河来吗?
巫峡在望了。
巫峡西起巫山县大宁河口,东至湖北巴东县官渡口,秀丽幽深达42公里。经过大宁河宽谷的水在巫峡入口处重新被束紧,跋涉在峭壁夹缝间,这时候水是无定向地左冲右突,重新发出咆哮之声,弯弯曲曲,游走而去。你明明以为“山塞疑无路”了,转眼间却又是“云开别有天”。
巫峡的山岩由石灰石堆积而成,这是漫不经心的天然堆积,量尺寸测角度那是人的事情,天然不为,任高任矮,任曲任直,任合任裂,任山任水的大写意。这便有了有别于自有人类以来所有创造的天工开物山水奇观。至于长江的水怎么从三峡的丛山间咬出缺口撕开裂缝的,我们只能浅薄地想像了:相当长远的地质时期内,长江水是雕刻的巨匠又是锐利的工具,每一滴水都是匠心独具的,且又是远胜斧凿的斧凿,凿通、掘进、溶蚀,从上到下便成了悬崖,曲折向前便成了沟壑,长江之水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完全是无功利的,且心无旁顾,它只是为了向着前方的流动,夺路而去,至于两岸胜景那只是随手为之也随手丢下了。
云雨巫山十二峰,便是巫峡奇峰秀峦中更叫人心驰神往的。
清代诗人许汝龙的《巫峡》诗写道:
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
云山互亏蔽,苍翠殊难容;
初见如展旗,稍进或张蓬;
狮像有形似,楼观皆玲珑;
美人绾高髻,对面青芙蓉;
谁掷金剪刀,锦绣裁空濛;
其余各巧匿,半面难相逢。
云雨巫山十二峰“巧匿”在连绵百万峰中,从巫山港东下15公里,北岸有横石溪流人长江,溪东为横石镇,小溪的西边即足昂首向天的登龙峰。离开横石镇,登龙峰下便足圣泉峰,位于长江北岸的最高处,凌云绝顶,清泉汨汨,流到翘峰前因不堪其翘便成为瀑布飞身而下,圣泉峰因泉得名。辞别圣泉湾,巫峡拐了一个弯,南岸便是著名的青石镇,青石镇一带奇峰频出,北岸有四峰,南岸有三峰。北岸依次为:集仙峰,山尖酷似一把张开的剪刀,又名剪刀峰;然后是松峦峰、望霞峰、朝云峰。南岸则是翠屏峰、聚鹤峰、飞风峰。
云雨巫山十二峰的另外三峰似乎更加孤傲,不在江边,陆游泛舟巫峡只见其九,叹道“十二巫山见九峰”。从青石镇出发,沿小溪而上,便是净坛峰、起云峰、上升峰。
巫溪文化馆的朋友告诉我,有一首诗集十二峰的名字在其中,可读易记,我稍加润色录为读者共记:
登龙前望是圣泉,集仙无意别松峦。
西是望霞连朝云,隔岸能呼翠屏山。
聚鹤回首问飞凤,小溪深处访净坛。
祭罢苍穹便起云,上升坠落两无憾。
作为历史、文化的三峡,自然离不开优美的民间传说,这些传说实际上是追溯宇宙洪荒年代的人与自然,悲天、悯人、向善。其想像力之丰富,千年万代后读之闻之仍不得不为之动容。正如人类的生存环境正面临着毁灭性的破坏一样,工业社会和技术时代,也已经并还在扫荡一切大地孕育的既不现代、也不摇滚的文化。
唯恐三峡不再,传说湮没,略记如下:
相传,巫山云雨十二峰,原来是西王母娘娘膝下的瑶姬十二姊妹,当太古年代,大洪水席卷中国,大禹治水十三年后来到三峡,开峡导水。那时的三峡鬼魅龙蟒盘踞,呼风唤雨,作浪兴云,弄得大禹既看不见山情也摸不准水势,被洪水困在高山之巅,看人为鱼鳖,只能叹息连声。
大禹的一声长叹不料传到了西天瑶池官里,被西王母娘娘的小女儿瑶姬听见了,其时,瑶姬正与风、雨、雷、电作伴,听云雀讲人间故事。瑶姬听这叹息之声充满了悲苦、哀怨,便预感到人间一定有灾难,立即同她的姊妹商量:
到人间去,寻叹息之声,或能解民于倒悬。
瑶池十二姊妹由雷鸣电闪先导,风驰电掣来到三峡,和大禹一起伏妖魔、凿三峡、引洪水。谁知那些死后的龙蟒竟然化作暗礁,堵塞水道,使三峡到处是险滩。正当此时,玉皇大帝又得知瑶姬十二姊妹私自下凡的消息,一怒之下急令天兵天将下界捉拿,十二根铁链锁住了十二姊妹,直奔天庭。瑶姬一步一回头,忽然看见一只木船触礁,船毁人亡,两岸哭声震天。十二姊妹愤然挣脱铁链,重返人间,有的化作苍松翠柏,有的化作云霞彩屏,有的化作飞凤游龙,守护在巫峡两岸,为往来的船只导航。四时更替,年复一年,仙女们便成为云雨十二峰,守望三峡,瑶姬的化身则是望霞峰。
川江老船工告诉笔者,当他们自巫峡拉纤行舟时,只要一唱起川江号子,瑶姬姑娘就会飘然而下,船也轻快,舵也灵活,滩又一滩,滩滩无阻拦。上滩以后,船工们总要回过头去,感激地轻呼一声:“好啊!美人峰!”
《水经注》写巫峡道: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秉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亲爱的读者,你去过三峡吗?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无论是在岸上或在水上,当你期盼着峰回路转后的别开生面时,却又总是不忍离去,甚至希望某个瞬间是永恒的。
三峡,你从远古走来。
说你是大禹凿通的,说你是杜宇开掘的,说你是长江雕塑的,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都可以并存不悖。
唯其如此,这无尽的流水,这无数的峰峦,便都成了历史和文化的积累,只是取着各自不同的形态,或者动,或者静;或者陡,或者平;或者重,或者轻;或如云雨,或如波涛;或如杨柳,或如竹枝……三峡,你说,凡是长江流过的地方,哪一处没有华夏先人的足迹?顺流而下也是艰险重重,逆水行舟更是一步三叹,那奇那幽那美的另一面便是筚路蓝缕的艰难创造、文明历程。
你看那栈道就知道了。
你看那岩棺就知道了。
你看那朝云暮雨就知道了。
你看那摩崖石刻就知道了。
十二年前,我两度踏访三峡,先逆水后顺流,抚摩过两岸的光板田,看不见森林,听不见猿鸣,为巴女背上背篓的沉重而感叹,那背篓里背的是石灰石,乱石中间坐着她的孩子,那孩子的脸上手上也都是石灰,石灰厂烟尘漫天,排往三峡的都是污泥浊水……
来不及细想,我便被带到了秭归。
这一段旅程——从巫峡的官渡口到西陵峡的香溪口——又是一段宽谷——它的正式名称应为香溪宽谷。
宽谷里有两座傍江的历史文化名城——巴东与秭归。
秭归县城位于三峡北岸,城墙环绕着优雅的古建筑,县城前面礁石丛生,滩急水浅,潮声不绝。秭归人说,你夜半听那潮声,一声声呼喊的都是“屈——原”屈原,公元前340~前278年楚国人,距今二千三百多年。梁启超说,屈原以前就有文学,屈原开始才有文学家。他的《离骚》,《九歌》、《九章》伴随着多难而幸存的中华民族,一直不朽于今天,是炎黄子孙不可多得的永远的骄傲之一,也是我们的民族从诗歌步入群星灿烂的文化大国的第一人。
来到秭归,来到屈原的诞生地三闾乡,脚步能不沉重?
很难说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文学家的才情及遭遇,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以后两千多年间的诗人及文学之路。但是今天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无论诗歌或者更广泛意义上的文学,大地的长江,长江的三峡,三峡的秭归,秭归的屈原,实际上已经成为一处源泉之地。当然这个源头和所有的源头一样,现在已经平静了。
你尽管可以将文化的流出想像或比喻为三峡之水的流出。但就更本质的层面而言,应是性格的延续,在中国文化史上,屈原性格亦即诗歌性格,也足某种意义上的文学性格。无论20世纪的中国文坛有过多少曲折、艰难,官僚和掮客甚至人行其道,笔者却深信鲁迅先生的话:“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
从三闾乡搭车两小时,便可到达兴山王昭君故里。
白居易在《过昭君村》中写道:
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亦如彼妹子,生此遐陋村。
昭君村真是偏僻的,陋,倘是指素朴、天然,那也是不算为过。村前渡口是两条小溪的汇合处,因水声昼夜不息而名响滩。响滩以下水流渐缓水色清澄,昭君浣纱洗帕之地,人称香溪。
从秭归的香溪口到宜昌的南津关,便是西陵峡。
一个“险”字道尽了西陵峡的特色,清乾隆56年谕定刊刻的归州境内险滩共计三十四处,其中“水大至险者八处”,“水小至险者十八处”,“常水至险者八处”。而归州境内的航道,仅是西凌峡全程的一半。
西陵峡滩多滩险,有民谣唱道:
西陵滩如竹节稠,滩滩都是鬼见愁。
还有川江号子:
巴蜀雪消春潮发,何人敢放东吴船?
应和的变了个调,却更凄凉了:
出了南津关,巴山回首看,记得三峡路,难于上青天。
过香溪口,先进人兵书宝剑峡。北岸铁青色的峭壁上有一洞穴,远望穴中的岩石酷似叠起的书本,当地人称为“兵书石”。兵书石的下方,又凸出一根插入江中的石柱,形同宝剑,此乃“宝剑石”。相传,诸葛孔明在晚年为不让兵书宝剑落到乱臣贼子手中,而柬之危崖、插入江中的。
兵书宝剑峡之下是青滩镇,过得青滩便是“牛肝马肺峡”了。
牛肝马肺峡山形奇特,岩穴里的泉水如线如珠,长年不停,形成了各色各样的钟乳石,有像牛肝有像马肺的。
过崆岭滩,便是黄牛峡。
黄牛峡一带航道上,礁石栉比,水流湍急,如果逆水而上,进三尺,退两尺,舟行数日,抬头仍可望见黄牛山,古民谣说:
朝发黄牛,夜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第二次过三峡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灯影峡离西陵峡东口只有9公里,这一段峡谷山不高,明净晶莹,如月光泻地,峡中倒影,一平如镜,所以又被称为明月峡。峡谷两岸的山头上,随处都能看见风化石以后崩塌的痕迹,或似人或似物,尤其当夕阳从后山照射峰顶时,人们便可以找到皮影戏中的各种人物影像,遂有灯影峡之名。
西陵峡之险,险在三滩,即青滩、泄滩、崆岭滩。但船工们却另有一说:“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
青滩又名新崩滩,滩长0.5公里,落差8米。下滩如箭离弦,上滩,比登天还难。
据文献记载,从汉以降到明为止,青滩航道多次崩塌,礁石密布,险象环生。“当崩之日,水逆流百余里,涌起数十丈。”其中,以明朝嘉靖2年的一次规模为最大01949年之后,为防患于未然,先后炸掉礁石一万多立方米,给每一条裂缝都编了号,并监测其变化。关于裂缝的危险,笔者是在青滩领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