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的明妃即王嫱王昭君。昭君变成明妃是晋朝的事,避司马昭之讳也。昭君出塞是国人耳熟能详的典故,且不重复。只说王安石一反历代文人把昭君出塞归罪于画家毛延寿的思维定势,在描写了昭君复杂的心情后,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君王。你平时看都不看她一眼,在她要走的时候,你才发现她的美貌,你才后悔得不能自持,冤杀了画家毛延寿。此诗立意之新,前所未有,体现了王安石的与众不同。但其一的最后四句,即家人安慰昭君的话,特别是其二的“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两句,本是昭君在痛苦中的自我安慰,在南宋却被范冲[5]斥之为“坏天下人心术”,“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把和亲女子的自我开解上升为叛国,看来搞无限上纲在中国是有传统的。不过在王安石写此诗的嘉祐四年(1059),不但没有人给他戴大帽子,而且士大夫争相与之唱和。作《和王介甫〈明妃曲〉》的有欧阳修、曾巩、刘敞等名家,当然还有司马光。司马光的和诗为:
胡雏上马唱胡歌,锦车已驾白橐驼。明妃挥泪辞汉主,汉主伤心知奈何。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自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万里寒沙草木稀,居延塞外使人归。旧来相识更无物,只有云边秋雁飞。愁坐泠泠调四弦,曲终掩面向胡天。侍儿不解汉家语,指下哀声犹可传。传遍胡人到中土,万一他年流乐府。妾身生死知不归,妾意终期寤人主。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谗仰药更无疑。
(《传家集·卷五》)
千百年来,“明妃”成了诗人的“传声筒”,借她的口传出自己的声音。客观地说,再伟大的诗人也没法真正反映王昭君的心声。
很显然,司马光与王安石的见解是有很大区别的。王安石诗中的昭君父母和她本人都颇有现代味,父母让她“好在毡城莫相忆”,理由呢?“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与其像阿娇那样在汉宫中守活寡,还不如嫁一个爱你的外国人。这多少还显得有些无奈,而昭君似乎比父母更想得开,“人生乐在相知心”。
司马光笔下的昭君完全不一样了,她虽然被君王冷落进而被抛弃,在胡地受尽思乡之苦,但仍然对君王忠心耿耿,毫无怨言,“妾意终期寤人主”,想通过琵琶奏出的音乐来劝谏君王,不可被谗言所误。点明主题的是最后四句,我与您近在咫尺,您尚且被画家骗了,“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谗仰药更无疑”。萧太傅即西汉名臣萧望之,被谗言所害,饮鸩自尽。
王安石的诗更接近人性,司马光的诗更强调忠君。但在当时,也许司马光的观点更有市场。北宋的国际环境与西汉有相似之处,外交政策也与西汉的文景时期有相似之处。为换取边境安宁,汉靠和亲,宋靠输银。辽国几次提出联姻要求,均被宋拒绝,宁可多输金帛,也不愿嫁一皇室女子。
当时,王安石与司马光的不同见解限制在学术范围,是一种心平气和的你来我往,非但没有交恶,而且加深了友谊。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韩维四人,人称“嘉祐四友”,经常到大相国寺的僧房里闭门饮茶,高谈阔论,终日不散。后来前三位先后成为宰相,后三位均与王安石为政敌。当时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他们是互相推崇的,亲密无间的。其亲密程度,举一例可证。因为王安石不讲卫生,身上长虱子,韩维等朋友便每隔一段时间请他到定力院去洗浴。朋友们轮流带一套新衣服去,在他洗澡时把他的脏衣服收去浣洗,他洗完后见到新衣就穿,也不问从何而来。朋友们以此种方式委婉地规劝他要讲卫生,但收效甚微。他被虱子咬得不行,便脱下衣服捉虱子,然后扔到火盆里烧得“啪啪”作响。作为士大夫,实在有失体面,而王安石毫不在意,竟然写了一首《烘虱》诗。司马光看到后,写下《和王介甫〈烘虱〉》[6],以调侃的语气对他进行善意的批评:
天生万物名品夥,嗟尔为生至幺么。依人自活反食人,性喜覆藏便垢涴(沾上油污)。晨朝生子暮生孙,不日蕃滋逾万个。透疏缘隙巧百端,通夕爬搔不能卧。我归彼出疲奔命,备北惊南厌搜逻。所擒至少所失多,舍置薰烧无术奈。加之炭上犹晏然,相顾未知亡族祸。大者洋洋迷所适,奔走未停身已堕。细者懦怯但深潜,干死缝中谁复课?黑者抱发亦忧疑,逃入幧头(头巾)默相贺。腥烟腾起远袭人,袖拥鼻端时一唾。初虽快意终自咎,致尔歼夷非尔过。吾家箧笥本自贫,况复为人苦慵惰。体生鳞甲未能浴,衣不离身成脆破。朽缯坏絮为渊薮,如麦如麻浸肥大。虚肠不免须侵人,肯学夷齐甘死饿?醯酸蚋聚理固然,尔辈披攘我当坐。但思努力自洁清,群虱皆当远迩播。
诗中的虱子被描写得非常生动,烧虱的场面令人恶心。只有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才能如此直言不讳。
两个人的“辞职竞赛”
王安石虽然一身臭味,但内在的“香”超过了外在的臭。那时,司马光从心眼里佩服他的道德文章。
司马光在太原时,妻子张氏为他买了一妾,被他拒绝,被传为佳话(见第九章)。无独有偶,王安石的妻子吴氏也为他买了一妾,问曰:“何物女子?”答曰:“夫人令执事。”又问:“汝谁氏?”答:“妾之夫为军将,运米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王安石顿时心情沉重,问:“夫人用钱几何得汝?”答:“九十万。”王安石令人将其丈夫找来,让他们夫妻重聚而去。同样是不近女色,拒绝纳妾,司马光拒绝就完了,而王安石拒绝后还多了一分对下层人民的关怀。所以,司马光说他是“今之德行文辞为人信者”。
他这句话是对死去的堂伯父司马沂说的,应该不是虚套。司马沂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其妻李氏青年守寡,含辛茹苦,将儿子司马及抚养成人,高中进士,还常年照顾瘫痪的姑母。嘉祐五年(1060),李氏去世,与司马沂合葬。司马光写了《故处士赠都官郎中司马君行状》[7],其中说,请来为之作墓表者,乃“今之德行文辞为人信者”。此人就是王安石。我们知道,有社会地位者请人为逝去的亲人写墓志铭,是不可以像做买卖一样随便用钱交易的,作者不仅要有名气,而且要与主人的关系密切。司马光请王安石为堂伯父作墓志铭,本身就说明了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嘉祐五年(1060)底,王安石、司马光同时接到了新的任命:同修起居注。此官是负责记录朝廷日志的秘书,记录皇帝的言行,群臣的进对与任免,制度的变革,州县的废置,气候的变化,户口、财赋的增减,等等。修起居注相当于隋唐的起居郎、起居舍人,属于中书门下之舍人院,在北宋是所谓清华之选。一般情况下,任满即可升知制诰、翰林学士,然后便可进入执政行列。对这个许多人求之不得的职务,王安石和司马光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请辞,两人无意中展开了一场“辞职竞赛”。
王安石连上奏章请辞,仁宗只好令门使(为皇帝传达命令的官员)将敕告(任职命令)直接送到三司,王安石躲在厕所里,拒不出来接受敕告。门使无奈,干脆将敕告放在三司衙门的书案上,扭头就走。王安石派人追上去,又将敕告还给了门使,接着又上章请辞。他前后上了八九道奏章,最后实在推辞不掉,才接受了任命。
司马光连上三章请辞,在《辞修起居注第三状》[8]中说:
臣虽愚陋,岂不知非常之恩不可轻得,诏命之严不可屡违,所以冒犯雷霆,祈请不已者,诚以人臣之义,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臣自释褐(脱掉布衣,任官)从仕,佩服斯言,奉以周旋,不敢失坠。仕进本末,皆可覆按。乡者承上庠之乏,充文馆之员,补奉常之属,给太史之役,未尝敢以片言避免烦浼朝廷,盖以简摘章句,校雠文字,考寻仪典,编次简牍,苟策励疲驽,庶几可以逃于罪戾,是以闻命之始,即时就职。至于修起居注,自祖宗以来,皆慎择馆阁之士,必得文采闳富,可以润色诏命者,然后为之。臣自幼及长,虽粗能诵习经传,涉猎史籍,至于属文,实非所长,虽欲力自切劘,求及等辈,性有常分,不可强勉。傥不自惟忖,贪冒荣宠,异时驱策有所不称,使四方之人环视讥笑,以为盛明之朝容有窃位之人,其为圣化之累,岂云细哉!如是则虽伏质横分,不足以补塞无状。此臣所以夙夜惶悸,欲止不能者也。
这段话的中心意思是,当官的一定要有自知之明,如果自己的能力不能胜任某项职务,即使这项职务再荣耀,也应该止步。我做一个史官也许可以,所以任职史馆时没有推辞;而修起居注必须文采闳富,此非我所长,如果勉强为之,将来出了差错,就会贻笑天下,即使把我杀了,也弥补不了朝廷的损失。司马光并非为作秀而故作谦虚,说的是实在话。所谓事不过三,宋代官员上辞呈,一般以三次为度。但司马光听说王安石连上了七八道辞呈,马上又上了第四、第五状。在第四状中,王安石成了他请辞的参照物。“况王安石文辞闳富,当世少伦,四方士大夫素所推服,授以此职,犹恳恻固让,终不肯为,如臣空疏,何足称道,比于安石,相去远甚,乃敢不自愧耻,以当非常之命乎?使臣之才,得及安石之一二,则臣闻命之日,受而不辞。”[9]这里司马光对王安石的评价可谓无以复加。意思是,王安石的水平那么高,尚且不敢受命,何况我呢?
两个人比着请辞,结果都是一样,被“逼”着当了修起居注。嘉祐六年(1061),在他俩就任同修起居注不久,王安石被提拔为知制诰,司马光被提拔为知谏院。有意思的是,这次他俩都没有请辞,愉快地接受了。事先没有商量,举动却如此一致,说明两人的性格有相同之处。
[1]《宋史·王安石传》。
[2]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人民出版社,2011第一版,第281页。
[3]《宋史·王安石传》。
[4]邵伯温:《邵氏闻见录》。
[5]参与编撰《资治通鉴》的范祖禹之子。
[6]《传家集·卷三》。
[7]《传家集·卷七十九》。
[8]《传家集·卷十九》。
[9]《传家集·卷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