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阳公主对李贺诗名早有耳闻,见其在唐儿三岁生日之时登门作歌,自是欢喜不尽,热诚款待。然出乎李贺意料的是,岐阳家的酒宴显得十分家常,连侍候的奴婢都是一身布衣,不施粉黛,俨然平民子女。原来,岐阳出嫁时宪宗所赐的陪嫁奴婢,因长期生活在皇宫,岐阳顾虑她们不适过民间生活,就把她们退还了回去,自己则重新去买了几个出身贫寒的,跟随自己勤俭度日。至此,李贺始信沈子明之言不虚,不由得对岐阳有了几分好感。
唐儿困倦欲睡,岐阳亲抱其于怀,轻摇舒晃,一会儿便将唐儿哄进了梦乡。奶娘要抱去床榻安睡,被岐阳目光阻止,她担心唐儿睡梦尚浅,换手会惊醒了他。奶娘知趣退后,垂手立于一旁。
被唐儿娇憨可爱的睡态吸引,李贺不禁多望了他几眼。岐阳发觉,趁势悄声向李贺求歌。李贺一时不知何意,迟疑着。岐阳无限爱怜地低头看唐儿,李贺顿悟,不由得为自己没立刻领会岐阳的心思想笑,但为了不惊动唐儿,他克制住心情,书空了一个“唐”字向岐阳验证自己的猜测。岐阳含笑点头,李贺深感唐儿的可爱,也有为他作歌之意,便略作沉吟,提笔而就《唐儿歌》,生动传神地刻画了唐儿“骨重神寒天庙器”的形象,同时也表露出自己身为诸王孙的荣耀及不要被王室遗忘的愿望: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
善解人意的岐阳自然理解李贺的心情,并明确表态要为李贺荐举。但此后不久她便随迁任澧州刺史的丈夫杜悰赴任去了,与李贺的交往还没开始便已结束。
三、梦天
岐阳公主远赴澧州,承诺李贺的事随之搁浅。
李贺顿生被遗弃之感,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置身孤岛之上,四周白茫茫一片,没有人迹,没有生气,生命随时有被吞噬、被折断的危险。他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他拼命地挣扎、呼喊,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不想死,他还有许多心愿未了,还有许多事情未结。母亲年老,弟弟稚弱,他们需要他,爱他,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他们。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站立起来,行走起来,奔跑起来,治愈病痛,延长寿命,以尽做人的应有职责和义务。可是,眼前、身边连一根稻草也没有,只有狂风,只有恶浪,只有张着血盆大口的巨鲸大鳌,牛鬼蛇神。
惊骇之际,绝望之余,病痛之中,他只有《梦天》:天色如水,澄澈碧透。一定是月宫中那只千年老兔和那只丑陋的癞蛤蟆耐不住无边的寂寞、彻骨的清寒,趁着姮娥不在的时候,偷偷哭泣,泪如雨下,才把天空冲洗得一干二净,纤尘不染。那轮又大又圆,玉石做成、车轮般的月亮,轧着露水,沾着湿气,滚滚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亮,里面的琼楼玉宇,凉宫寒殿,老兔桂树清晰可辨……天上,让李贺神清气爽;天上,让李贺暂时减轻了病痛;天上,让李贺的诗风展现出另一种风貌;天上,让李贺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他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向往天上,羡慕神仙。尽管他比谁都清楚,天上、神仙不过是虚幻,可饱经人世之痛的他还是要让这种虚无缥缈的美好缓解一下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痛苦。他常常在灯下翻出那本早在少年时代就读过的《列仙传》。当年,他得到这本书如获至宝,常常一个人躲在竹林深处,山居一角,忘我地阅读着,惊呼着,吓得身边枝头上的小雀儿,惊慌失措地逃窜。时至今日,十多年过去了,书中有些段落,他还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黄帝者,号曰轩辕……至于卒,还葬桥山。山崩,柩空无尸,唯剑在焉……”“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为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
还有那个祝鸡翁,他把养的千余只鸡全都起了名字。呼叫时,只要他按名而呼,鸡就依呼而到,从不出错。
“到底是祝鸡翁本事大呢,还是鸡更聪明?”李贺无数次地想到了这个问题。记得当初读完这个故事后,他就产生了疑惑。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自解其惑。
今晚又是一个月圆夜,李贺放下书卷,放下回忆,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那轮圆月浮想联翩。此刻的月亮显得有些文弱苍白,却更添一种女性的娇柔与妩媚。银河从她身边缓缓流过,在她的衬托感染下,心平气和,雍容大度。不动声色中,完成了方向与角度的适时调整。河边群星,经不住天河之水的诱惑,纷纷投身其中,随波逐流,用最简便却是最惬意最舒适的方式,进行着巡天旅行。偶尔,一缕白云从河上飘过,来无踪、去无影,天性纯真率性的它,从不考虑自己的调皮会给别人留下怎样的评价与后果,只是一味地使着性子,缭绕在天河身上,调皮地学着天河流淌的声音。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声音?是“汩汩”,还是“哗哗”?是“潺潺”,还是“涓涓”?但不管是何种声音,李贺都坚信,一定不会是浊浪滔天的轰鸣,排山倒海的惊颤。因为那是天河,它流在天上,流在人间万姓的心上。在它的身边,是仙人仙草仙乐,更有仙女仙花仙果。仙界无烦无恼、无忧无愁更无恐惧。那是一片净土,那是一个极乐世界。他看见,月宫中的桂树正值花期,一树繁华。垂缨珮带的仙姬正游走花间,采花撷香。北窗露晓,秦妃弄玉卷起了低垂的珠帘,一眼瞥见,窗前的梧桐树上,玲珑可爱的青凤鸟在青翠欲滴的枝叶间快乐地飞舞歌唱。它们的确太可爱了。身体只有人的指头那么小,但羽毛华美,五色毕具。头顶冠翎和凤凰的一模一样。每到梧桐开花的季节,它们便如期而至,花落,则不知所踪。它情性至顺,极能讨人欢心,尤喜群集妇人钗上。我心痒难禁,恨不得立时羽化升天,捉了几只来,送给人间至美至纯的女子。
有空灵缥缈的音乐响起,那音乐在人间被称为步虚声(道士在醮坛上讽诵词章采用的曲调行腔,传说其旋律宛如众仙缥缈步行虚空,故得名“步虚声”)。不过,现在他听到音乐,准确地说应该是仙乐比步虚更清澈,更纯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此时此刻,李贺越发感到杜甫这两句诗的精妙与经典。想必他一定是听到过这样的音乐,不然,何以能写出如此空前绝后的诗句来?
李贺屏息静气地聆听着,陶醉着,耳边响起凤凰清丽高亢的叫声。他循声望去,却看不见凤凰美丽的身影。原来是王子乔,他在呼龙耕烟种瑶草的间隙,吹奏起了他那把长长的鹅管笙。在王子乔身边长满瑶草的青洲上,粉霞红绶藕丝裙的仙女们,身姿曼妙,步拾兰苕。忽然,其中一位停了下来,一脸惊异地指着东方。顺着她的指向望去,驭日的羲和,快奔如飞。一轮红日,在他的驾驭下,飞滚而去。万物苍生,瞬息万变。刚刚还是沧海无边,转瞬间就成了桑田一片。李贺顿时彻悟,人在这个世上不过匆匆过客,天上才是永久栖息之地,那里没有烦恼,没有忧伤,只有无尽的纯净与快乐。他提起笔,自感自叹,独酌独吟,一曲《天上谣》让他深深地沉醉在自己描绘的天上,不愿醒来。
其时,宪宗服食丹药已有六七年的光景。药力已明显显现,即使在数九寒天,他也得穿着薄薄的夏服,且手不离盏,不停地喝水。他的气色出奇的好,容光焕发,面如桃花,情绪较之往常更为兴奋高涨。然而,目睹这一切的人们总有如履薄冰的感觉。他们知道,皇帝的好心情是服食丹药出现的暂时现象,两个时辰后,也许不到两个时辰,药力过去,他便要恢复到易怒暴躁的常态,不仅他身边的宫人近侍遭殃,连大臣们也跟着受影响。
早在元和五年(810),宦官张惟则出使新罗,从海上回来,向宪宗讲了自己遇见神仙的事。称其在一座孤岛上,偶遇仙人。仙人戴章甫冠,着紫霞衣,于花木楼台间口道“唐皇帝乃吾友也,烦请传语”云云。宪宗听之大喜,对张惟则的话深信不疑,感慨道:“吾前生岂非仙人?”自此,便不断下诏罗求天下方士,唯求长生。一些趋利之徒投上所好,遂纷纷投身奔忙于为皇帝求长生的路上,就连一些权臣节镇也把荐推方士作为取媚皇帝的方法。
宪宗将这些方士仙人奉为上宾,专门修建兴唐观让他们在里边开炉起火,炼制仙丹。随着第一粒金灿灿的仙丹炼出,宪宗正式踏上“不死”之路。服食仙丹初期,宪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身体跟着也明显强壮轻松起来。渐渐地,仙丹的毒副作用发挥出来,宪宗先是感到面红耳赤,燥热口渴,接着便感烦躁不安,极易暴怒。召来献丹术士责问,术士却说是脱胎换骨的必经苦楚,耐得住即可成仙。宪宗自然对术士的话深信不疑,只要仙丹炼出,他便悉数服食。至于口渴烦躁都不是问题,作为皇帝,什么玉液琼浆喝不着?什么人不能作为情绪发泄对象?后来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的神志已极度紊乱,脾性已极为狂怒,连宦官近侍都近不了他身。身体和精神的极度痛苦,让他失去了理智和人性,把身边的人随意推出斩首,以杀人来发泄无限的疼痛。
宪宗服食丹药的恶果和痛苦,在当时是个公开的秘密,但在有着根深蒂固追求不死渊源的国度,人们不仅没有警醒和悔悟,反而上行下效,好神仙成风,大唐的天空弥漫着浓重的丹药之味、“不死”之气。
李贺无法拒绝,又无处逃避,他苦苦地挣扎在这种自欺欺人的荒诞与虚幻中,用歌和诗为自己的生活营造出朴实素净的空间,用不屑和傲视嘲讽着世人的愚妄行径。他由长安城“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的官街鼓生发,感慨千年岁月的流逝,不可逆转,即使秦皇、汉武,最终也是黄土一抔,容留笑谈。他借昆仑使者,道出天人之际并无干涉,汉武求仙之徒劳,应为今人前车之鉴;他感苦昼短,天行有常。服黄金,吞白玉,云中骑白驴,不过是痴心妄想。刘彻留滞骨,嬴政费鲍鱼,徒留千年笑柄;他写《日出行》、《古悠悠行》、《仙人》、《拂舞歌辞》等一系列诗篇,揭露着,抨击着,发泄着,苦闷着……
四、绿章封事
听闻吴道士要在玄都观设坛打醮,李贺便暂时放下“天上”,前往参醮,一来为国祈福迎祥,二来为己祛病延寿。
玄都观位于朱雀大街西的崇业坊,是长安城最大的道观。观内花木众多,尤以桃花著名。桃花开时,满观灿若云霞,万树攒红流丹。然时至初夏,桃花早已败落,而玄都观并未因之失色,反而在火红的石榴花的烘托下,炽烈程度比桃花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李贺起了个早,想在参醮时占得个好位置。然而,出门一看,才发现自己动身已晚,此时的街衢上,早已是万头攒动,摩肩接踵。上自达官贵人,富豪名流;下至平头百姓,倡优乞儿,汇成一股滚滚洪流,奔涌狂泻,横冲直撞。置身其中,被其裹挟,受其左右,只能身不由己地朝前走着。
太阳升到了头顶,热辣辣地照射在身上。汗水浸湿了衣衫,尘灰直往口腔里钻。口干舌焦的人们顾不上喝口水,喘喘气,只是一个劲儿地挤拥,拼了命地向着心目中的圣地进发。宽阔的街道显得狭窄起来,混浊的气息,让风不再清新,云不再洁白。天空灰蒙蒙的,连日光也跟着暗淡起来。
有人被挤倒了,是位白发苍苍、瘦骨伶仃的老者。他无助且无望地躺在路边,奄奄一息,气若游丝。求生的本能,让他使出最后一丝气力,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向天求救,向人呼号。然而,朝圣的狂热,已经泯灭了人们善良的天性,使他们根本无法看到生命的尊严,听到其最后的呐喊。脚步依然杂沓,人潮依然狂涌,每个人都像一根随波逐流的稻草,被大浪抛到那位即将倒毙的老人跟前,又被残忍地拉开,让所有的希望与努力,顷刻间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玄都观的情景要比街市上好许多。尽管依然人满为患,但已没了市井的浮躁与喧嚣。参醮的人们在道观执事的导引下,分别有序地进入普度区。无论是内坛,还是外场,均以五色布遮天。如一朵五色祥云,在人们的头顶和心上,投下一片阴凉,燥热与焦渴得到有效缓解。
八方世界,上有罗天重重,别置五星二十八宿。所谓罗天大醮,就是对天地万物的祭拜。它的格局、含义及祭期在所有的醮祭中最高、最大、最长,是极为隆重的祭天法仪。唐朝除开元年间,由玄宗皇帝亲主几次罗天大醮外,自“安史之乱”以来,无论是史载还是口传,都已难觅如此隆厚盛极,以祈协正星位,祈福保民、邦国安泰的斋醮。
醮坛设在上元殿前的空地上。共有上、中、下三层九坛。上层三坛为普天,由皇帝主祀,祀三千六百神位;中坛为周天,公卿贵族祀之,设二千四百神位;下坛为罗天,由人民供祀一千二百神位。醮期为七七四十九天,分七次举行七朝醮典,醮科包括福醮、祈安醮、王醮、水醮、火醮、九皇礼斗醮及三元醮等。
醮典即将开始,人们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最紧张的当属那些侍经、侍灯、侍香,以及击奏钟磬的道士,他们严阵以待,唯恐出现一点点的差错和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