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自然也没等回表兄。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究竟把诗稿送到了哪里。唯一可靠的消息是,李藩死了,在他二次进京后第一个给他带来希望的人离去了。仅此而已!
不过,此次李贺并没有被这种不良情绪困扰太久,因为,当元和七年(812)春天来临时,他终于踏上了仕途,尽管只是个从九品的奉礼郎,但毕竟生活有了着落,他的心也随之暂时安定下来,进入到诗歌创作的成熟期和高峰期。三年奉礼郎后,他去南方漫游,一去又年余。阅历的丰富,让他淡忘了许多人和事,包括表兄和表兄拿走他的那些诗稿。然而,人这一生中,有些事和人是注定无法忘却和忽略的。比如表兄,在李贺生活中消失六年后,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而且还成了“仙人”。
李贺虽感意外,但也没想太多。信道成风的现实客观存在,血缘亲情不容忽视,见到表兄,尤其是他仙风道骨的形象,让李贺还是抹去了有关表兄的不愉快记忆。
表兄仍然是来向李贺索诗的。他读到了李贺的新作,敏锐地感到,这些将是取悦皇上的佳作。他要拿着这些诗,为自己开拓向上爬的通道,结束这种备受压抑的底层生活。然而,读了几首,他忽然发现,这些诗讽刺意味太重,弄不好会连累自己,无奈只有放弃,另图他法。无意中,看到了李贺新作《瑶华乐》,不禁喜出望外,便摇身一变,化作一副仙人模样,“从天而降”到李贺眼前。
想起六年前表兄给李藩送诗无果而终,李贺心中隐隐作痛。李藩已死,死无对证,他无法相信表兄,但也无法怀疑他。内心的纠结与伤痛,让他婉言拒绝了表兄。表兄自不甘心,纠缠不休。李贺不胜其烦,避而不见。
表兄决定以亲情和真诚打动李贺,他对李贺“实话实说”,称自己早在几年前就入了道,成为终南山中的仙人。因为听说好神仙的皇帝推崇方术,招致方士,以求长生不老,便急忙赶来投其所好,“书报桃花春”,希望由此求得官职,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李贺为表兄感到悲哀,为那些所有和表兄一样的仙人感到悲哀。自此,仙人在他心中留下的美妙图画完全破坏。他们不过是穿了一件衣袂飘飘的仙袍,仙风道骨的躯体内仍然是颗俗人的心。
李贺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表兄,表兄大为失望,对借力李贺诗歌青云直上彻底失去希望。如果没有利用价值,他何必还要对他心存善念?如果没有利用价值,他与他就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对手,仇人。他不想再忍受他的恃才狂傲,更不想再忍受他的才华名气光环的灼烧,他要打击他,报复他,毁坏他,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他阴冷的表情更加阴冷,他把人类的舌头变成毒蛇血红的芯子吐向李贺:六年前,那些诗他根本没有送给李藩,而是将它投进了长安城那个最大最臭的溷塘。
六、天上“谣”
韩愈对李贺《苦昼短》等充满讽刺意味、深含生命哲理的诗大加赞叹,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为大唐诗坛注入一股强劲新风的李贺。他想,他应竭尽全力、一如既往地关注他、爱惜他、推举他,让他在生活上、精神上得到应有的扶携与慰藉。
然而,还没等他将这一想法落实,朝廷的一道诏令已将一切改变。
元和十二年(817)八月,因讨伐淮西吴元济四年不克,国家运送粮食疲弊,百姓穷困,以至有以驴耕种者。宪宗深感忧虑,问计于宰相。李逢吉等皆以师老财竭为由,意欲罢兵。独裴度一言不发,宪宗不解,问裴度。裴度并不解释,只说“臣请往督战”。宪宗诧异,以为裴度一时冲动,随口而说。却不料裴度早已将局势看透,朝廷之所以四年讨淮无果,与诸将心不齐有关。在吴元济兵势窘蹙关头,他若亲往行营督战,诸将必将虑裴度夺其功,而争进破贼。如此,何愁大功不成。
宪宗大悦,以裴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丁宣慰招讨处置使,前往淮西督战。
裴度素来赏识韩愈,便请奏宪宗以右庶子韩愈为彰义行军司马、判官、书记,随其出征。
宪宗在通化门为裴度送行,裴度表明心迹:“臣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宪宗听言,不禁为之流涕。
从死亡边缘挣扎脱身的李贺,强撑虚弱的身体为韩愈送行。目睹这一幕,他忍不住热泪盈眶。“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几多年前的愿望重上心头,他多想恳请韩愈为他延引,让他随军出征,为国效力,以慰平生夙愿。但严酷的现实面前,他只有把所有的想法暂时冷却,期待着韩愈早日“刺鲛”(凯旋)归来,为他的生活带来转机。
希望与失望交织中,梦想与现实冲撞中,李贺再次把目光聚焦在马的形象上。
马,一直是李贺心目中的神物。但是由于种种原因,马在他的生活中总是和他保持着距离。直到长大成人,府试得隽,母亲郑氏才变卖田产,不惜重金,为他买了一匹小红马。小红马不仅给李贺的生活带来极大帮助,更给他带来希望、信心与好运,使他在长安度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春天。尽管这个春天终被风吹雨打去,但马的品质、马的精神、马的坚忍、马的隐忍,却凝化成一股力量,激励着他从痛苦中迅速站起,奔向更加艰险的前程。客游三年、奉礼任上,江南、昌谷,马始终与他形影不离,情同兄弟。如果没有马,他将寸步难行,举步维艰。马是他生活的支撑、精神的寄托。他要用他的笔绘制出一匹匹各具姿态的马,冲破人情与世俗的樊篱,为自己欢呼,为自己呐喊。
这是一匹贴连钱。因脊梁上纹点如连钱故名。它四蹄雪白,健步如飞。远远望去,如踏云驾雾而行。然而就是这样一匹罕见的快马,却无人为它织锦韂,铸金鞭。
腊月草根甜,天街雪似盐。草至腊月,苗叶枯槁,唯有根在。又冷又饿的马,即使这样的草,亦觉味甜可餐。然而,雪下如盐,覆没万物。无奈的马只有掏摸而食,适遇蒺藜,反受刺伤之害。疼痛与屈辱让它哭了,豆大的泪珠打在雪地上,洇染出一片沉重的叹息。它抬头东望,忽然想起周天子,驱车上玉山。八骏之中,它最承恩,因为只有它德才兼备,无人可替。然而,此时的它却只能在风雪中,口衔蒺藜,和泪强吞。
此马非凡马。别看它瘦骨嶙峋,可它瘦而不弱,瘦而有力。不信,你去敲敲它的骨头,会发出一种嗡嗡的金质铜音。然而,没有人赏识它,看重它,让它卧草裹麻,毛焦尾秃。西王母酒将阑,东王公饮已干,他们离宴后,谁为其拽车?谁为其驾辕?正是用人的时候,赤兔却无人驱用,神骓只能向风而泣。
赤兔吕布骑,果下任蛮儿。尽管大部分的良马还是会被量才使用,放在适合它的位置上。但是,世人却常常忽视了良马被谁用的问题。你是否知道,内马赐宫人,徒有一身华丽的装饰,却英雄苦无用武之地;你是否看到,贩夫走卒用他们恶毒的语言呵斥,肮脏的唾沫星子,溅得马不得不悲哀地低首闭眼?你是否听说,当初骐骥服盐车而上太行,蹄失膝折,白汗交流。至盐坂路陡,负重不能上。可怜的马迁延不走,咴咴哀鸣。适逢伯乐至此,慧眼识千里,盐马始获重生。更有桃花马,骨相俊美,如穿彩衣。可它毛色未齐,就被牵走做了将军的坐骑;甚至被人堆金购得,送与并不识好马的楚襄王。这难道不是一种明珠暗投,用才不当的悲哀吗?
不从桓公猎,何能伏虎威?是良马,就得遇明主,堪重用。如被重用,定会不负委任,竭尽其才!就像鬈毛驹,本为王公卿侯所骑。金甲饰体,华丽沉重。艰于行走,无所作为。然而当它被唐太宗所驭,适得其主时,便迸发出了新的活力,追风捉云,轻捷如飞。
再如萧寺驮经马。不远万里,从天竺国来。虽受世人追捧,却不慕繁华,不屑于俗。独洁其行,独善其身。始终是匹真真正正、品行高洁的马。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有那么一些良马宝驹,也曾遇见明主义士,但由于种种原因,它们的下场依然凄凉。
腾黄马,神马也。王者德御四方则出。玉勒摇星,金鞍动月。然而,随着主人的遭难,它也受到了严重的摧残。被弃边地,空怅悲鸣。
汗血宝马。入王者之家,随鸾车之后,体饰华美,荣遇至极。不幸的是它被少君骑于海上,人皆不识,不过以凡畜视之,称其青骡……
带着二十多匹神马、良马、怨马、悲马,李贺相信自己一定是那匹“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马。
然而,一个意外的事件,让李贺的这支“马军”毁于一旦,同时也摧毁了他对人生最后的信念和留恋。
那是送走韩愈不久,从南方传回“捷报”,称裴行立讨平黄洞贼,斩获二万贼首。宪宗大喜,嘉奖裴行立。肃杀的秋天,因此而洋溢着喜庆热烈的气氛。
听到这个消息之初,李贺和大多数人一样,为国家的太平感到高兴。但冷静下来一想,敏锐多感的他还是感到,事情的真相也许是另一种面目。
对于捷报中所谓的“黄洞贼”李贺并不陌生,但他从不以“贼”或“蛮”称之,而是客观公正地称他们为黄家洞。黄家洞人历代被官府和朝廷称呼为黄洞蛮,唐天宝年间,黄家洞人与朝廷矛盾激化,曾聚众二十余万,先后攻陷桂管等十八个州。朝廷经过大小百余战,才将这次叛乱镇压。到了德宗贞元十年(794),黄家洞人首领黄少卿、黄少高兄弟再次聚众反叛,前后攻占十三州。朝廷命唐州刺史阳旻引师讨伐,一日六七战,皆破之,侵地悉复。从此,黄家洞一蹶不振,元气大伤,族姓成员四散奔逃。
此次裴行立讨平黄家洞发生在元和十一年(816)十一月。有史记载,黄洞蛮复屠岩州,桂管经略使裴行立轻其兵弱,首请发兵尽诛叛者。之前,朝廷与黄洞蛮多有交战,但始终没能将反叛彻底平息,规模不等的战斗在岭南的深山老林间时有发生。而此时,正值李贺南游途经岭南道之时。命运的安排,让他领略了一场战斗的惊心动魄和不同寻常。
那场战斗的最终结果李贺无法获知,但在他的认知中,无非有两种,一是官军获胜,叛乱平定,那些参与战斗的黄家洞人被剿杀;二是官军大败,撤兵或增加兵力,继续对黄家洞人开战,战争年复一年地打下去。
但是,结果却是这样出人意料,心存疑惑的李贺很快得知,裴行立杀贼两万的捷报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事实是,王师大败,作为主帅的裴行立为了向宪宗交差,保全性命,保住荣华富贵,便想出了一条歹毒的计策:斩杀容、桂当地百姓以充战绩,向宪宗上报妄称杀贼两万,平定了黄洞叛乱。而高高在上的宪宗,忙于成仙的皇帝,不会想到裴行立会骗他,然即使知道,他也懒得深究细查。
但是,天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裴行立杀贼两万的谎言很快被揭穿,人们议论纷纷,群情激愤,文人士子口诛笔伐,企图引起朝廷的关注,还世道一个公平,还百姓一片安宁。可此时的宪宗,早已无法无力听取来自民间的声音。仙丹对肉体的摧残,神仙对精神的把控,让他在通往天上的路上渐行渐远。
悲愤的李贺怀着对黄家洞人的同情,对裴行立之辈的痛恨,对朝廷的失望,提起笔,如实向世人描摹黄家洞人的生活作战场景,揭发那些残害百姓的罪恶行径。在他的心目中,“彩布缠骹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是如此纯朴美好,“闲驱竹马缓归家”是如此惬意从容,而“官军自杀容州槎”的手段却是如此卑劣可耻,残忍无情。李贺忽然发现,他一直生活在一个由谎言构建的世界中。仙人是伪装的,亲情是虚假的,功绩是编造的,所有一切都成为李贺心中无法弥合的伤痛,也成了这个时代和国度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