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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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昌谷(1)

箨落长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

(李贺《昌谷北园新笋四首》之一)

在洛阳城一处王姓宅院里,李商隐见到了李贺的长姐,她是这所宅院里的女主人。史书没有为我们留下她的名字,李贺在诗中也没有提到过她,李商隐在为李贺作小传时,也仅是称其为嫁王氏姊者。但这并不影响她与李贺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更不影响我们因爱李贺而对她的爱。如果没有李贺这位嫁王氏姊,李商隐怎么可以获取关于李贺的信息资料,写出那么生动的小传?一千多年后的我们又怎能看见一个更接近本真的李贺?那么,就让我们怀着感激之情、尊重之心,为李贺的嫁王氏姊起个名字吧!

李贺有诗《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三曰:“今年水曲新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李贺喜竹爱笋,常以青竹玉笋自比。作为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姐,自当有竹的品质,笋的清新。所以,以“玉青”为其名,倒也有几分恰切。

当李商隐费尽周折,打探并找到李玉青时,她已是个年近半百的妇人。岁月染白了她的鬓发,又在她的脸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也许是生活还算安适,李玉青的气色看上去倒还红润,气定神闲,平静恬淡。而李商隐的造访,却把这一切打破了。在开门看到李商隐的一瞬间,李玉青一愣,感觉眼前这位年轻书生的神态气质是那样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不由得有些出神。李商隐也有所察觉,更加确定眼前妇人便是他要访的人。但李玉青似乎并不想正面回答来客的问询,当听到李商隐问她是否李贺之姊时,李玉青大吃一惊,继而目光中便有了一些戒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时刻无法忘却弟弟在世时受到的不公待遇。他聪明、勤奋,肩负着一家人的希望与未来;他才华横溢,志向高远,羸弱的躯体里怀着一颗纯净、善良、清高孤傲却又忧国忧民之心。可是世人没有善待他。与他争名者诋毁他,比他才疏者嫉妒他,位高权重者无视他,位卑无德者排挤他。终于,他支撑不下去了,倒在了人生刚刚开始的二十七岁上。世道凶险,人心叵测,天道不公!李玉青恨天恨地更恨那些恶意抨击非议弟弟的人。她无法挽留弟弟的离去,只有把弟弟永远留在心中,爱护他,保护他。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了,赞誉也好,非议也罢,她只愿过着平静的日子,守望着亲情,不堪回忆,也不愿触碰内心的伤痛。

细心的李商隐体察到了李玉青内心的激荡,他默默地从怀中掏出杜牧的《李长吉歌诗叙》,展开,捧着,给李玉青看。

刚刚看到“贺,唐皇诸孙,字长吉”,李玉青脸上的冰霜便开始消融。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过了李商隐手中的书笺。李商隐趁机讲了自己的来意和这篇“叙”的出处。

李商隐是在不久前看到杜牧应沈子明之请为李贺歌诗作的这篇叙。当时,他在长安逗留,在表兄杜悰那里见到了沈子明带回京城的《李长吉歌诗叙》。

因为杜、沈两家是世交,沈子明与杜牧熟识,更与杜悰交情颇深。

得知弟弟诗稿由沈子明保存完好,并请当世名人作叙,李玉青感慨万端。尤其是当听李商隐介绍自己因喜爱李贺诗歌,并打算为李贺作传时,李玉青更是感激欢喜。她曾经以为,人们已淡忘她的弟弟和他的诗,却不料时隔多年,弟弟连同他的诗再次受到礼遇和仰望。

那是一个“桃花乱落如红雨”的下午,在院子里那棵老桃树下,李贺的姐姐向李商隐讲述了弟弟的形貌、交游与苦吟往事,李商隐据此为李贺写下了《李长吉小传》,传曰: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王、杨辈时复来探取写去。长吉往往独骑往还京、洛,所至或时有著,随弃之,故沈子明家所余四卷而已。

一、杜甫送李二十九弟晋肃

时间还要追溯到公元七六八年。到这一年,唐代宗李豫在位已六年,“安史之乱”也已过去五年,可这次浩劫的余波却还未完全消散,尤其在川蜀一带,战乱的阴影依然浓重。据史料显示,自“安史之乱”始,关内百姓大批逃入西蜀,洛阳以及邓州襄州一带的居民则投奔江湘,因此荆州得到十倍于往日的繁荣,成为一个往北可以经过襄阳到洛阳、长安,往南可以到达潭州(长沙)、桂林、广州的交通枢纽。至于联系吴蜀、出入江峡,荆州更是必经之地,它也因此一度被称为南都。

杜甫是在七六八年二月到的荆州。在这里,他并没有长久居住的打算,只是停留一些时候,然后再定行止,或是北归长安,或是沿江东下。可是就在这时,商州兵马使刘洽杀死防御使殷仲卿叛变,六百里商於地区(古地名,今陕西商洛、河南淅川一带)陷入混乱状态,交通阻隔,无法通行。等到八月,吐蕃又进攻凤翔,长安受到威胁,杜甫不得不放弃了北归的打算,继续滞留荆州。

由于得不到有效帮助,杜甫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恶劣,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衰弱。他耳聋了,客人和他谈话时须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他的右臂偏枯了,写信须儿子代书。丑陋衰老的容颜,使杜甫受尽幕府中官僚的冷淡。有时去拜访他们,杜甫只有扶杖步行。因为没钱雇乘轿子,他受尽了白眼。但是生活依然对他没有笑脸。这年晚秋,在荆州生活无法维持的杜甫,带着一家老少迁居到江陵以南的公安县。此时的他,真的是走投无路,日暮途穷了。令他欣慰的是,在公安居住不算长的时间里,他遇到了当时著名的书家顾诫奢以及洛阳亲友李晋肃。

杜甫欢喜地为他们赠诗,其中写给李晋肃的诗《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字里行间充满了亲情的关切和忧戚:

正解柴桑缆,仍看蜀道行。

樯乌相背发,塞雁一行鸣。

南纪连铜柱,西江接锦城。

凭将百钱卜,漂泊问君平。

杜甫的童年,乃至青年时期是在洛阳度过的。此时的洛阳和长安一样,也是一座充满外来风情的国际化都市。作为唐帝国的东都,和西京长安有着同样重要的政治地位。尤其在武则天时期,它一度超越长安成为唐朝的都城——神都。而它所在的河南府,物产丰富,经济发达,丝绸之路的畅通和大运河的开凿,更使洛阳的对外交通空前发达,中外经济、文化交流频繁。

随着移民的大量进入,异彩纷呈的外来文化也随之出现在洛阳地区的社会生活中。胡服在当时的洛阳非常流行,圆领、窄袖、长袍、腰束革带等服饰颇受人们的追捧。而外来的乐舞娱乐活动也丰富了这一时期洛阳的城市生活。来到洛阳的中亚胡人中许多通晓音乐和舞蹈。尤其胡人乐者和大量胡乐器的进入,使得洛阳胡乐非常流行。玄宗时名相宋璟的女儿擅长演奏羯鼓,她经常在洛阳长夏门东的尊贤坊宅第小楼中练习羯鼓。诗人王建《凉州行》云:“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而元稹《法曲》也指出唐后期的洛阳“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

胡服、胡妆、胡音、胡乐,让来自胡地的舞蹈,如《胡旋舞》、《胡腾舞》等流行盛极一时,也引起了一些保守人士的隐忧。其中最不能让那些“稳重”之士接受的,莫过于在严冬时节举行的裸体泼寒胡戏与由之演变出的浑脱舞了。后来,在开元元年,泼寒胡戏被官府禁止,但浑脱舞却在大小城市更为流行。由于变化多端,浑脱舞常常和其他的舞曲汇合,演变出新的舞曲。武后末年,剑器舞与浑脱舞相合,产生出了剑器浑脱。当时教坊舞女中,首推公孙大娘。幼年的杜甫对剑器浑脱舞记忆深刻,直到暮年,仍能清晰地忆起当时的景象: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参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洛阳的生活经历,让杜甫拥有了一份终生难忘的记忆。生活稳定,亲情温馨,无忧无虑,幸福快乐。他在成都回忆他在洛阳的生活时这样写道:“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直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

二十岁后,杜甫离开洛阳。但不管走多远,走多久,他对洛阳始终充满感念。其间,曾多次返回洛阳,重回旧梦。

杜甫与李晋肃虽年龄相差不少,但由于姻娅关系,二人的交往却早早开始。李晋肃祖上是唐高祖李渊从父大郑王李亮之后,世代以东都为居住地。到李晋肃这一代,一百多年已过去,宗室之后多已沦落为寻常之辈,除了姓氏、谱牒之外,李晋肃已找不到有关皇室的标志与记忆。同样,杜甫的血液里也有那么些王室的痕迹。据今人考证,杜甫外祖母的母亲是唐太宗李世民同胞兄弟李元名之女。李唐王室与杜甫母舅崔氏家族的亲属关系由之缔结。到李晋肃和杜甫时,这种关系已历数代,但传统的观念让两家并未因支疏族远而断了来往。李、崔两族同辈男丁按年龄大小排序,李晋肃排行二十九。

从亲属关系上看,李晋肃与杜甫无疑是远疏的,但二人因为性格志趣的相投,表兄弟关系比其他人更近一层。这也是杜甫亲称李晋肃为二十九弟的主要原因。

成年后,杜甫离开洛阳,踏上坎坷却壮美的人生路。此时,由于年龄等原因,李晋肃一直生活在东都。其间,虽与杜甫在洛阳有过几次接触,但杜甫来去匆匆,在二人的心中留下深深的遗憾与期待。

终于,时隔几十年,两人在公安相遇,悲喜之情难以言表。但迫于当时的形势,为了各自的生计,杜甫与李晋肃不得不匆匆分别。这一别,两个天涯沦落人再未重逢。一个入蜀“边上从事”,一个顺江而下,漂泊至衡州。“边上从事”者史载不详,漂移衡州者却为世人留下一段泣血的记忆。大历四年(769),五十八岁的杜甫经历了人生中最为动荡凄苦的最后阶段。经岳州,至衡州(衡阳),游南岳道林二寺,观宋之问题壁。宿青草湖,又宿白沙驿。过湘阴,谒湘夫人祠。泝流而上,以二月初抵凿石浦,宿之。又过津口,次空灵岸。三月,抵潭州(湖南长沙)。发潭州,次白马潭,入乔口。至铜官渚,阻风。发铜官,宿新康江口。次双枫浦,遂抵衡州,又奔潭州。第二年四月,因避乱再入衡州,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欲往郴州依舅氏崔伟,因至耒阳。耒阳令知之,自棹舟迎杜甫而还。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

一代诗圣就这样草草结束了生命。

相对于杜甫来说,李晋肃的生活远没这般动荡。杜甫去世多年后,他离开一直“从事”的川蜀回到了洛阳,并出任陕县令。陕县地处两京之间,自古迄今乃水陆交通要塞。周初,周公、召公分陕而治,召公之治西方,治所就在陕县。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召公事迹详为记载,后世代代传颂。史载,召公爱民如子,甚得民和。巡行乡邑,为不劳百姓,曾因陋就简,于甘棠树下决狱政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民人思其政,怀甘棠树下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三章: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无疑,李晋肃对召公是尊崇热爱的。为了表达对召公的景仰,也为了表明自己的志向,李晋肃重修召公祠,并请陕虢都御史判官、监察御史崔敖为之作碑记:

县令李晋肃引召氏三代恺悌之政,赞圣唐皇帝睿文韬武、光泽海隅;思二南而永怀故址,礼十乱而修及废祀……虔奉新政,恭维昔贤,请刻以石,以慰余俗。征士家于太史,采奭命于故壤。

对召公的尊崇,让李晋肃常怀爱民之心,不存贪贿之念,清廉公正,厚德宽仁。其时,大唐的疆域内分布着三百多个州,一千五百多个县,每个县都有一个县令。但他们的级别却不尽相同,高低由所辖区位地理而定。普遍的是版图面积大、人口多、税收多、距京师近的级别高,反之则低。最高的可达正五品,最低的仅为正八品。陕县不属上县,也不应是下下县,李晋肃的级别当在七品左右。七品之职,足可以庇护一家老小过上富裕充足的生活,但李晋肃仅能让一家老小跟着自己衣食无忧而已。

李晋肃任陕县令时,正值德宗贞元之初,时连年旱、蝗,度支资粮匮竭,京中情形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禁军兵士都公然在大道上叫骂。德宗束手无策,日日在宫中遥望东方的渭桥码头,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来自南方的漕运船队。

然而就在这时,陕虢都知兵马使达奚抱晖鸩杀节度使张劝,代总军务,邀求旌节。同时与李怀光之将达奚小俊暗中勾结,约为援兵。德宗忧心忡忡地对李泌说:“如果蒲、陕连衡,则猝不可制也!而且抱晖据陕,则水陆之运皆绝矣。”

为保障漕运船道畅通进京,李泌受德宗之请,出任陕虢都防御水陆运使,专职负责督运江淮之米以赈饥灾。

李泌入陕,颇具传奇色彩。为防达奚抱晖疑惧反抗,李泌不带一兵一卒,一人一马来到了陕州,履行自己的治粮之责。几天过去,待一切安排妥当,达奚抱晖失去戒心,李泌才召他至其私宅,向他摊了牌。待达奚抱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大势已去,只得走上了逃亡路,不知所终。达奚小俊闻讯,急引兵至陕县境,得知李泌早已入陕,只得悻悻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