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被德宗任命为陕虢都防御使,驻守陕州,督运漕米。秋日的一天,李泌在黄河中看到了从江淮而来的漕运船队,便立即将这一天大喜讯快递上京。德宗欣喜若狂,跑进东宫,冲着太子大喊:“漕米已到陕州!漕米已到陕州!我父子得生矣!”喊罢,父子竟抱头痛哭。
一场危及到唐王朝命运的天灾人祸得以初步缓解。
陕县的情况随之好转。李晋肃心下宽慰,始记挂起东都家眷。
二、新笋
此时,已是贞元七年(791)的冬天,李晋肃回到东都,先他一步进门的是他刚刚降生的长子。年届知天命得子,李晋肃自是欢喜不尽,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庆贺的事,于是,就把一个“贺”字送给了初生男婴、他的长子,作为他的大名,同时送字“长吉”,祈愿他长命百岁,一生吉祥。
但是,一个严峻的现实是,东都到陕县三百里的路程,让李晋肃无法悉心照顾到一家老小的日常冷暖,尤其是那个新到来的家庭成员,更需他时时的呵护与珍视。
在李晋肃从陕县回东都的途中,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每次经过这里,李晋肃都要驻驿歇马,休息片刻再走。距驿站不远,有个住着十几户人家的村庄,田园俨然,竹泉繁沛,名昌谷,属河南府福昌县辖地。因此地土地肥沃,民风淳朴,远离都市的喧嚣、权势的冲击,交通便利,于是一些久居市井,渴望清静,或在东都无力居住者,便到昌谷开辟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家园,安居、生活,绵延生息。
李晋肃经过各方权衡,带领一家老小,离开世居的东都,来到了昌谷。昌谷敞开了宽厚真诚的胸怀,接纳了他们。
这一年,李玉青九岁,在洛阳仁和里祖居老宅出生并度过七岁生日的她,随父母迁到了这个叫昌谷的地方。刚开始,她并不喜欢这个新家,后来,明显感到父亲李晋肃回来的次数多了,她才知道,这是个好地方,离父亲任职的地方近,从陕县到昌谷,马好,走得快的话,一天便可打个来回。而从陕县到洛阳,一来一回,至少得用上两天的工夫。
这是她喜欢昌谷的第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便是举家迁到昌谷后,弟弟李贺就学会了走路。她盼着弟弟快快长大,长得和她一样高,他们就可以帮母亲用辘轳打水,并将打来的满满一木桶水抬回家了。但是,她的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实现。因为弟弟自小就体弱,连母亲郑氏都舍不得支使他干活,何况她一个当姐的,哪有那么多的事情让弟弟帮着自己干?就这样,李贺在昌谷的青山绿水中,在父母亲人的百般呵护中,慢慢长大。
然而,作为母亲的郑氏,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儿子成长的快乐,烦恼便随之而来。被她视若珍宝的长子李贺,眼看已过四岁,可就是不开口说话,甚至连“妈”都没叫过一次,所有的愿望只能通过眼神、表情、动作表白传达。没有人能听得懂、领会透,只有郑氏才能看得懂。哪怕是儿子静静地坐着,或者沉沉地睡着,她都能把他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但她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迫切需要听到她的儿子开口说话。为此,她日夜跪伏在神前祈求、祷告。
在昌谷,每年三月初三日,都要举办福昌阁庙会。各方道士云集阁中,事醮封章,祈福纳祥。这样的盛会,郑氏自不会空下。福昌阁距昌谷三里多地,建在一座高耸浑圆的土山之巅。飞梁挑檐,气势不凡。有三百多级台阶,从山脚直通山顶。为了求得神灵的庇佑,让儿子开口说话,郑氏每会必赶,背负着儿子,从山脚下,一步一叩首地走过三百三十级台阶。每次走到山顶,她都会累得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但她决不会放弃,依然背着她的孩子,艰难地跨过神殿高高的门槛,双手合十,跪倒在天尊面前……
每当这时,幼小的李贺总是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态看母亲做这一切。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母亲的额头叩出了血红印痕,满头的青丝隐隐有了白发,心才像被蒺藜扎了一下清醒过来。他朦胧地感到,应该为眼前这个能为自己付出生命的女人做点什么。于是,当母亲再次念到“无上太乙,救苦天尊”时,他便迫不及待地随声附和。然而第一次开口说话,他无法将母亲的话学会念准,只能含混不清地叫了声“阿弥”①。郑氏顿时愣住,直起身,望着儿子,两眼涌出滚烫的泪水,那是她心中万分激动的结果。
①母亲,李商隐《李长吉小传》。
从母亲的泪水中,李贺发现自己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在她心中的分量竟是如此重要。他近似欢呼地再喊:“阿弥、阿弥……”郑氏一把将他搂在怀中,喜泪长流。
得知儿子会说话了,李晋肃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他连夜赶回昌谷,看望数月未见的妻儿。
“长吉语迟至今,我担心他说话口齿不清。”李晋肃忧虑道。
“不仅清晰,还相当干脆利落。就是话少,不愿和人多说。”郑氏叹道。
“看来这孩子性情有些孤傲,得让他多和人交往。”李晋肃叮嘱郑氏道。
“不然就让他入村学读书,那里的孩子多,可带动长吉多说话。”郑氏道。
“可他年纪尚幼,村学又远,来回跑着,我怕累着他。再说他天分极高,村学先生的学识恐未必适合他。”李晋肃爱子心切,顾虑重重地说。
“那你说怎么办?”郑氏发愁地问。
“在咱家办个私塾,再联络几家亲朋,让他们的孩子也过来读书。另外,乡邻近舍,谁家有适龄学童,也可来就读。”李晋肃果断地说。
“如此甚好,可咱家的负担更重了。”郑氏担忧地说。
“为了长吉,我们怎么做都不为过。我看他是块读书的料,将来中个进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李晋肃充满希望地说。
私塾很快办起,李晋肃专程去了一趟东都,请来一位饱学之士,充任私塾先生。为了有个安静的环境,郑氏没有像一般人家那样把私塾设在居住的宅院里,而是将位于昌谷北园的一处山居收拾出来,摆上书桌,改作私塾。
从家宅到私塾,路虽不远,但中间却隔着一条昌溪。溪上没有桥,人们就搬来平整的大石块摆列河中过人。昌谷土话,谓之列石。因为要保障河水流畅,列石之间的距离较宽,即使是成年人,也往往要跨一大步,才能从这块跳到下一块。而对于像李贺这样六七岁的小娃子来说,要想过河,无疑是件很困难的事。尤其是雨季,河水溢涨,水漫列石,他们就更过不去了。
郑氏望着遍布房前屋后的竹子,计上心来。她让仆人伐来几竿竹子,去掉枝叶,用昌谷山野特产的葛条,绑成一个小小的竹排,搭在两个列石之间,形成一座简便活动的小竹桥。这样,李贺和他的小同伴们过起河来就轻而易举了。
平时,小竹排就放在河边。过河时,李贺他们先把小竹排搭在第一个列石上,踏着它走上去,再把它抽掉往第二个列石上搭。如此几次,就过了河了。李贺和小同伴们去上学,小竹排就在河边等。放学后,它就又可以随着他们回到河对岸。
寒来暑往,溪水涨落,不知不觉中,小竹排的颜色由青变黄,脚一踩上去,便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好像不堪重负。是啊,李贺和他的小同伴们个子都已长高了一大截儿,脚也大了,腿也长了,可以轻松地从这块列石跳到另一块列石上了。小竹排对于他们来说,也就发挥不出作用了。渐渐地,他们就冷落了它,遗忘了它,直到有一天夜里下大雨,被他们随意扔在河边的小竹排,就随着暴涨的河水流向了远方,再也没有在李贺的视野中出现。
时间,也像小竹排一样,悄悄流逝,一去无返。那些当年曾和李贺的胳膊一样粗的竹笋,也已长得和屋檐一般高了。笔直挺拔,枝叶繁茂。每当风从叶间走过的时候,它们便会发出柔软清脆的欢声笑语。李贺最喜欢听这种声音。每当这时,他便会偷偷拿走母亲脚边笸箩中的剪刀,擦去附着在竹竿上的黑粉,轻轻地刮去那层青皮,露出里面光滑洁白的内瓤,然后饱蘸墨汁,以竹为纸,在上面写字。幸好那时李贺认字不多,不然,昌谷漫山遍野的竹子上,到处都要留下他稚嫩的“墨宝”了。
三、恒从小奚奴
李玉青十三岁这年,母亲郑氏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取名叫李犹。但李玉青不习惯喊弟弟的大名,总叫他小季。李贺也跟着姐姐学,喊弟弟为小季。
小季八个月时,李晋肃因公务繁忙,无暇回家,郑氏就带着两个儿子去探望丈夫。望着久未相聚的妻儿,李晋肃喜笑颜开,一会儿抱抱大儿子,一会儿抱抱小儿子。尤其是听过长子李贺给他背诵刚刚学会的一首诗歌,更是情不自禁,将他抱在怀中,一刻都不愿分开,甚至在一些重要场合也要把他带在身边。
这天,李晋肃率民众到新修葺的召公祠树碑,把李贺也带了去。
回来时,从一处圈笼似的房子前经过,正趴在父亲肩头犯困的李贺忽然醒了过来,指着那排破房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奚奴局。”李晋肃简单地答道。
“奚奴局是什么地方?”李贺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名称。
“关押奚奴的地方就叫奚奴局。”李晋肃进一步解释。
“什么是奚奴?”新的困惑让李贺更加困惑。
“就是那些犯了死罪的官员的家属。”李晋肃不知该怎么解释,便随口一说。
“哦,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你犯了罪,我和阿弥、姐姐、小季都得被关在这儿。我们就都成了奚奴。”李贺出其不意地类比道。
显然,李晋肃宗没有料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竟愣住了。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用一种严厉的语气命令儿子闭嘴。李晋肃年近四十才有了长子李贺,对他自然是宠爱无比,从不打骂他,就连语气重些的话也舍不得对他说。这次,竟粗暴生气地喝令他闭嘴,实在出乎意料,李贺被吓住了,然后就委屈得哭了起来。
李晋肃没有哄儿子,他认为,孩子说错话,就得让他有知觉,不能一味地惯着。父亲的态度出乎李贺的意料,也让他有些生气,便趁父亲不注意,从他怀中挣脱,跳下马。因为马高人矮,李贺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差一点被马蹄踏住。李晋肃吓得脸色都白了,下马急忙将儿子扶起,抱在怀中,连马也不敢骑,就那样抱着他往回走。他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儿子,性格却颇为刚烈。
李贺执拗地不让父亲抱,李晋肃无奈,只得松开了手,把李贺放在地上。这时,迎面走来一队金吾士,甲胄明晃,威风凛凛,不停地高举起手中的皮鞭,向那些反剪着手,被绳子穿在一起的人们抽去。惨叫声激起了一片恐慌,杂沓慌乱的脚步扬起了一阵尘土。
队伍从身边经过,李晋肃赶紧把儿子拉到怀中,用袖子遮住他的脸,以免灰尘呛到他。李贺并不领情,一把把父亲宽大的衣袖拉开,那个穿着水红衣裙的小女孩,正走到他跟前。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小女孩回头望了李贺一眼,眼中有种见到小伙伴时的欣喜。李贺本能地想喊她,却不知她的名字,就挣脱父亲的怀抱去追她。李晋肃一把把他拉住。他再次突围,又被父亲拉了回来。如此三番,李晋肃有些恼了:“你想干什么?那个小闺女儿就是奚奴,你跟着她也想当奚奴吗?”
李贺被父亲紧紧拉住,伤心地望着小女孩的背影,哭了起来。李晋肃看着,心疼儿子,便哄他道:“走,过去看看,那小闺女儿怪招人爱怜的。”李贺破涕为笑,被父亲牵着手,来到奚奴局前的土场子边。土场上,挤满了人。中间是被捆着手的奚奴,包括那个小女孩。奚奴四周,是围观的人。他们对着奚奴们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但是,由于天旱,庄稼绝收,出钱买奴的人并不多。金吾士们有些急躁,一边骂天,一边吆喝叫卖。然收效甚微,他们不得不想点办法。
一个金吾士走进人群,径直走到小女孩身边,把她的母亲从地上拉了起来,大声说道:“这可是节度使府里最漂亮的女人,能歌善舞,又能生娃。谁现在买了她,可是拾了大便宜。”
此前,因为她一直低着头坐在地上,没有人注意她。现在经金吾士这么一说,人们无不被这个女人的美丽所震撼,抢着掏钱,往金吾士手里塞。金吾士喜笑颜开,看谁给的钱多,就把女人往谁跟前推。女人面无表情,任由推搡撕拽。就像一只绵羊,被恶狼抢食。小女孩在旁又哭又叫,拼命地喊着“娘”,去拉她的母亲,被金吾士老鹰抓小鸡似的,提起扔到一边。
李晋肃一个箭步跑过去,把小女孩抱了起来,李贺也像个小大人似的,为她拍打身上的尘土,哄她不要害怕,他会让父亲保护她,带她回家。女人口鼻淌着血,哭着哀求金吾士允许她带着女儿。金吾士骂道:“想得美,小奚奴说不定比你还值钱呢。”女人疯了似的哭骂,拿头往人身上撞,往墙上树上撞,直撞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金吾士怕女人死了卖不到钱,就答应让她带着女儿。
李贺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李晋肃看出儿子的心思,便走到金吾士跟前,说:“这个女孩儿我买了。”金吾士见钱眼开,没有不答应的。女人要再次撞头,可当她回头看见李晋肃和李贺时,竟意外地安静下来,信任地对李晋肃说:“这位官人,你把孩子带走吧,看得出你是个好人。”说完,看都不看女儿一眼,便跟着一个出了大价钱的人走了。
小女孩哭喊着要去追母亲,被李晋肃抱离了奚奴局。从此,李家便有了一个温婉可人的小青衣,人们都叫她小奚奴。刚开始李贺还能坚持己见,喜欢她,尊重她,叫她的名字。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的影响,他也随波逐流起来,跟着大家小奚奴、小奚奴地叫。